时节已是深冬,郢都虽然靠近长江,却也下了一场小雪,只是那雪下得实在是小而且温柔,连下了两天,却连地面都没有完全掩盖起来,偌大的一个院子中,一块灰土一块白雪的,分外地惹人心烦。
“这时的赵国早该有几尺厚的雪了吧。”廉颇叹了口气,思乡之情又一次笼上心头,院中那点可怜的积雪,踩上去既不听见响声,也没有柔软的感觉。
廉颇走到院中,无聊地赏着初开的梅花,经过一场小雪的催促,院中的梅花开得也算鲜艳。
“呀!还有只蝴蝶呢。”廉颇有些惊讶,靠了过去,只见一朵梅花上,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灰色的蝴蝶。他没有想到,这样一只其貌不扬的小小的生灵,竟然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他有些被感动了,只是驻足静静地看着,不愿去打扰它。
但那只蝴蝶却一动不动地,??整整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连翅膀也没有扇动一下,廉颇禁不住伸手去拭,却见那只蝴蝶仿佛一片落叶一样,随风飞舞着飘落在地上,??原来它早已死去多时了。
“不合时宜的就是不能长久。”廉颇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句话,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老爷,秦国使臣已经在客厅等您多时了,你是否打算见他?如果不见,我去回了他。”忠心耿耿的老家人过来询问,同样的白发苍苍。
廉颇本不想见,但突然起起了那只蝴蝶,若有所悟,道:“你去告诉他一声,我马上就到。”
院子里的雪,突然大了起来。
2
客厅之中,秦国使臣在焦急地等待着,今天是他与秦王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廉颇再不相见,他只有起身返回秦国,如果那样,他在秦王面前吹嘘的“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赵国老将廉颇来为秦国服务”的话可就破灭了。
门开了,廉颇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灰布衣衫,看上去有些破旧,这身衣衫是他五年前从赵国出走时穿着的,至今也没有脱下来过。
看着廉颇的衣衫,再看看自己身上华丽的服饰,秦使有些得意,但随即他有些压抑,这种压抑不仅来自廉颇那高大的身躯,同样来自廉颇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与自尊,这一刹那,秦使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来楚国说服廉颇的行动了。
廉颇向秦使一抱拳,道:“我知道你此次来的目的,也知道你想说的话,但我要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走晚了楚王知道了可不会放过你的。”
“老将军不要着急么,你再考虑考虑。”秦使几乎是陪着笑:“如今天下形势已大定,大秦统一天下已指日可待,老将军若是能为秦国所用,不仅能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而且能恩及子孙万代,岂不更好?何必隐居在这不毛之地,将自己有用的身躯湮没于黄土之中?”
廉颇一阵长笑“哈哈,我廉某人一生征战,如今已八十有余,还谈什么荣华富贵?我现在清静无为,粗茶淡饭,日子过得悠闲舒适,不劳阁下操劳。”
“老将军可以不顾及自己,但也不为子孙考虑一下么?”秦使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两道凶光:“老将军昔日为赵国大将军,杀死的秦国将士数不胜数,他们的兄弟战友对老将军的怨恨着实不小,他日一旦楚国城破,即使秦王法外开恩,不加追究,却难保证下面的将士不以怨报德,到时候恐怕老将军的家人都要成为菜板上的鱼肉。”
廉颇突然脸色一变,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你也不用恐吓我,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让我廉家绝后,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当年死在我手上的人多了,有多少家庭因我而绝后,到如今我还能够子孙满堂,老天已经对我很照顾了。”
“这么说来,老将军是一定要帮楚国与秦国为敌了。”秦使用出了最后一招。
“你错了,我不会帮楚国与秦国开战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秦使的语气突然有些兴奋。其实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当然是真是。”廉颇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猜到你此行的意图,秦国兵精国强,猛将如云,自不会差我这一个老头子,阁下要引我入秦,只不过是让我不要在楚国为将罢了。我廉颇戎马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如今早已厌倦了战场,当然也不会再为楚将,不过我有一句话,请阁下帮我带给秦王。”
“什么话?老将军请讲。”
“为天下共主,必行仁政,望秦王平定天下后,多善待百姓,廉颇死而无憾矣。”
秦使忽然呆呆地立着,久久地不说话,然后深施一礼,道:“老将军胸怀宽广,为国为民,令人敬佩,今老将军不与秦国为敌,秦国之幸也,赵国不用老将军,赵国之失也。转身而去。”
“好一个廉颇老将,威风犹不减当年也。”一阵大笑,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
廉颇猛得证住了:“是你?”
3
赵国使臣,廉颇的老朋友,携着廉颇的手,在梅花丛中走着。
“老将军,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如今三十万秦军猛攻赵国,邯郸城危在旦夕,老将军身为赵国人,岂能见死不救?”
“当年秦赵长平大战之时,赵王听信流言,将我撤换,致命四十万赵国精壮士卒被杀,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赵国亡局已定。”廉颇平静得有些让人吃惊:“后来秦国白起作乱,国力大损,赵王却励精图治,实力大振,我本想重出江湖,再替赵国出一点力,谁知郭开却在赵王面前诋毁我,使我有家难回。到如今,秦军已兵临邯郸城下,赵国外有强敌,内无良臣,国家焉能不亡?到这个时候,我再回去,又有何用?只不过在青史上留下一笑话罢了。”
“这可不象老将军说的话。”赵卿双眼紧盯着廉颇:“想当年,老将军率五万疲惫之师大战齐军,斩首七万,诸候皆惊,长平战后,燕国趁我赵国力弱之际,落井下石,老将军率三万平均年龄不足十六岁的新建军队,大破燕军主力,逼得燕国割地求和,那时的老将军是何等的威风?江北的风霜虽染白了将军的须发,战场的鲜血却不曾腐蚀了老将军的战甲,将军百战百胜,豪气万丈,是赵国的军神,是诸候的煞星,那时何曾见老将军胆怯过?难道这几年楚国江南的软风细雨,竟化解了老将军用鲜血凝练起来的豪气?抑或老将军真的是老了?”
“你不用再说了。”廉颇情结有些激动,但往日的雄风在他的眼中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我承认我真是老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告诉赵王,让他保重。”
赵卿死死地盯着廉颇的眼睛,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廉颇的眼光与寻常八旬老人没有什么不同,这让他很是失望。他默默地施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问道:“秦军已攻占赵国十之七八的土地,赵国亡国已在旦夕之间,我这次回去也必定会与赵国一同消失,但我有个问题却不想带进坟墓之中,以我对老将军的了解,你决不是害怕秦军,你能在我临死之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赵国去么?是你对赵国仍心存怨恨,还是楚王对你太好,你舍不得走?”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因为害怕秦军,作为一个将军,跃马扬鞭战死沙场应该是最好的归宿,何况我已八十有余,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作为一个大将军能活到八十岁的能有几人?所以我即使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至于你说的第二个原因,我只想说一句,楚国虽好,却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愿回去?你能告诉我么?”
“告诉你也无所谓,其实我也想回去看看,那毕竟是我的祖国,但一来我经历了太多的杀戮,在有生之年不想再手沾鲜血。二来纵观当今天下形势,秦国统一天下大局已定,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了的。我回去也不成,只能是延援几年而已。但就在这延援的几年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你想过没有?自周平王东迁洛邑以来,中原列国纷争,天下生灵涂炭,百姓家破人亡。我们各国人民都是同根同祖,说着同样的话,长着同样的外表,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共处呢?而秦国统一天下可以结束战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也可以让华夏文明更加地发扬光大,我们为什么还要阻挡呢?从感情上我接受不了赵国的灭亡,但从道义上我希望秦国能早日统一天下。秦国统一天下,失去的只是六国诸候的王位,而得到的却是天下苍生的福祉。”
“哈哈哈。”赵卿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老将军一席话,真是让赵某人茅塞顿开,难得老将军在楚国这几年,能想明白这样的道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勉强老将军。不过我还是想回去,与赵国同存亡,那儿毕竟是我的祖国,我的祖先都埋在那里,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回去。老将军保重。我们永别了。”深施一礼,飘然而去。
“哎。”廉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两行浊泪流了下来。
4
雪忽然大了下来。
廉颇轻轻地走了过去,仿佛害怕惊醒已死去多时的蝴蝶。洁白的雪已将那只死蝴蝶完全埋了起来,只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廉颇伸手拔去积雪,拿起那只死蝴蝶,久久地注视着。
“它虽然不合时宜,却依然有自己的追求,而且为了自己的追求不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真是令人敬佩。”廉颇自言自语道:“这洁白的雪花应该是它最好的归宿。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会一起化进泥土之中,永不分开。”一松手,那只死蝴蝶轻轻地在风中飘落,没进积雪之中。
“赵国呀,我的祖国,你虽然即将要消失,却永远在我的心中。我虽然不能再救你于覆灭,却愿意做你最后一个殉道者。”廉颇手中的青铜长剑闪着青光,猛地刺进廉颇那宽广的胸膛,一股鲜血喷了出来,依然在冒着热气。
飘雪依旧,廉颇那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倒了下去,埋进了带有鲜血的白雪之中。一滴鲜血滴落在那只死蝴蝶的身旁,恰似一朵红色梅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