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路,眼前挥之不去的,只有阮籍。
是他,驾着破旧的牛车,一坛酒,独自驶向城郊。路旁,鲜花嫩草,时时点缀;奇峰怪石,处处崔嵬。他视而不见,只顾驱车揽辔。上方,落单的飞雁发出凄凉的鸣叫;前方,拉车的老牛垂下伤感的头颅:素湍急流,已经没有了去路!他下车,取酒独倾,喝罢,开始大呼大号,然后一路长啸把思绪凝成了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风生水起,云卷云舒。想人生不也是这般风过无影,水逝无痕?白云苍狗,触目惊心?于是没来由地大哭,泪洒归途,一路沉吟,一路坚定:惟有白云与绿波,舒卷起伏任天真!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年轻的王勃肯定奇怪:只不过没有路罢了,掉头就是啊,为什么要痛哭?其实,阮籍哭的不是眼前的穷途,而是人生的穷途。
这条路上,笼罩的是东晋司马集团的阴影;这条路上,张扬的是“竹林七贤”独立特行的个性;这条路上,遍洒的是性情中人高贵的眼泪。慈母身亡,他哭得天昏地暗,差点吐血而亡;好友被杀,《广陵散》从此绝矣,他哭得情难自抑;邻家女孩,未嫁而染病致死,只因为美丽,于是他就冒冒失失地奔向灵堂,用眼泪为美好的生命饯行……
这条路,满是眼泪。
泪流尽了,人在旅途就只好沉默,很深很深的沉默,沉默得有些吓人。名士裴楷前来拜访,阮籍懒得理睬只是报以白眼;好友嵇康来了,即使内心狂喜,他也只是垂以青眼。这就是阮籍,一路走来不管不顾的阮籍!当俗人指责他身为名士却一点不注意礼节时,他嘴角一撇,神情极为不屑:“礼仪岂为我辈而设!”是的,阮籍的人生路布满了荆棘、坎坷和泥淖,他只能披上沉默这件衣袍,抵御寒潮,抵御冰雹,踽踽独行,默默前进,无视众人的愤怒与尖叫,把自己塑造成一竿在狂风中挺立不倒的路标!
这样的人生路,世人难以体味,也不敢体味,便只好用“猖狂”来形容,形容他是一个远离尘嚣远离人世的陌路人。我们用冷眼审视他,看他一个人在路上表演,我们的内心深处,甚至多么渴望他找不到出路,都希望看到他走入绝路走上死路……
不理解,无所谓;不宽容,太伤悲!
在路上,在风中,阮籍的眼泪在飞!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有机会坐上他的牛车,同他一道奔向城郊。还是在野草杂生处,我会跳下车,为他拔除野草,拔除他路上所有的杂草。然后,打一下牛背,让牛载着他在自己的路上继续前进。而我,在这条路上,会望着他的身影,面向夕阳,诚恳地弯腰九十度。
为他,也为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