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24）1800字

             　
槿扶着门框，头痛得像要裂开，高浓度的酒精在血管中燃烧。她向前迈了一步，靠着墙坐下。“到家了……” 槿低吟着。门在一阵夜风中轻轻地关上了。三百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槿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抑。她抬头瞥了一眼镶满宝石的落地钟，带荧光的时钟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早上四点了。她闭上眼，头倚在冰凉的墙上，听着落地钟发出的咔哒声。 　
头痛似乎轻了。 　
槿费力地站起身，却仍旧闭着眼睛，她伸手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眼前亮了一些，槿知道是灯开了，她稍稍张开眼，刺眼的灯光闪得她有些头晕。踉跄着走进客厅后，槿猛地倒在沙发上。她脱掉脚上的高跟鞋，有随手抄起一只高脚杯和一瓶昨天刚开的MURRPAN，推开轻轻塞上的瓶盖，倒出半杯。红色的液体在惨黄的灯光下像是被稀释的血液，残酷地暴露自己的血腥。槿讨厌这种颜色，却喜欢这种味道。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眼睛，感觉着冰凉的MURRPAN从杯中滑至口中，有顺着喉咙滑下。 　
沙发散发出皮革特有的气味，一阵一阵的，让槿感觉昏沉沉的。 　
一个清澈的声音忽然打破了静默，是金属划过玻璃的声音，槿感到酒中有什么东西碰到她的嘴唇。她睁开眼，杯中残留的一点酒中露出一个闪光的……槿的眼睛有些模糊，她揉了揉。 　
是戒指。 　
  　
记忆的深处，在猛烈地翻滚，恍惚间，时间的潮水飞速地向后退去，槿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四年前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四年前的那家点着蜡烛的酒吧，四年前的那个一脸干净的男人。 　
通宵的酒吧伏在空无一人的道路边震动着，喧闹声在本应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路旁的街灯忽明忽暗，似乎对酒吧中金属质的杂音感到无所适从。 　
槿觉得自己喝多了，她不清楚自己在吧台上趴了多长时间，但先前吧台那股另她脸发麻的冰凉现在已经没有了。她撑起软绵绵的身子，又要了一杯SHERRY，吧台小姐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槿没有理会那小姐。她一点一点地呷着高脚杯中的酒，她奇怪自己竟如此平静，平静地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是她实在不愿去想她的爸妈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去了加拿大，而留给她的，只有一间三百多平米，空旷得连说话声都让人心悸的房子。 　
酒吧墙上一座怪异的钟忽然发出刺耳的声音，时针与分针重合在一起指着正上方的十二点。 　
二十一岁。二十一的生日，在这只有烛光的酒吧中，一个人，陪伴她的只有透明的玻璃杯与半透明的酒。 　
“没有人会记得。” 　
槿仍喝着没有一丝温度的酒。她似乎听到一个清澈的声音，她马上感到酒中有什么东西碰到她的嘴唇。“真差劲，” 槿低语道，“谁在杯子里乱扔东西。”她举起杯子，对这墙壁烛台上的蜡烛发出的昏暗的火光，是戒指。 　
“生日快乐。”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槿猛地回头，敬平一脸干净的站在她身后，右手托着一只红色的小盒子，却是空的。他伸手把戒指从槿手中的酒杯里挑出，然后为槿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湿漉漉的戒指在槿的手指上留下一圈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SHERRY。槿能感觉到手指上酒精蒸发的凉意。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槿有些木讷地问。 　
“给你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手机也一直关机，我就猜你是到这里来了。你以前心情不好时不是长来这儿吗？” 　
槿没再说什么，她觉得太累了。她无力地伏在敬平的胸前，想就这样沉沉地永远睡下去。 　
“我爱你……”耳边是敬平有些朦胧的声音。 　
  　
“该死……” 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把酒杯中的戒指倒出来，扔在方几上。“昨天怎么会把戒指放在这里。” 　
槿放下手中的高脚杯，想睡一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槿趴在敬平的背上，感觉不到一点颠簸。手中提着的高跟鞋微微地摆动着。敬平的脚步声轻轻的回荡在看不到尽头的街上。槿感到敬平的脸有些凉。“大概是自己的脸太热了，总归是喝了不少酒的。” 槿这样想。 　
这条路上没有街灯，几颗屈指可数的星星投下可怜的一点光。 　
“没有月亮……” 槿梦呓般地说。 　
敬平没有说话。 　
“我不喜欢月亮，是冷的。” 槿想这样说，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长时间沉默。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槿忽然问。 　
“美告诉我的。” 　
其实槿已经猜到了。之前知道槿的生日的，除了她的爸妈，就只有美了。 　
“美喜欢你，你知道吗？” 槿的口气有些模糊，敬平猛然停下了。槿手中的高跟鞋晃了一下。敬平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往前走。又是一阵沉默。 　
“美像天上的月亮，很多人爱看，却从不会想得到她。”过了好久，敬平才如是说。 　
槿有些冷了，她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白色的气体由水面上升，在槿的眼前打着转。 　
槿吹散水面的雾气，喝了一小口。有点烫。 　
到家是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敬平让槿躺在床上，然后俯身吻了一下槿的脸颊。 　
槿一直说不清自己与敬平之间含糊的关系，直到这天晚上，她才感到明了了。槿握住敬平的手，他手有点湿，但很暖。 　
“许过愿了吗？”敬平问。 　
槿摇摇头说：“不是在生日蜡烛前许的愿是不准的。” 　
“那总比不许要好吧。”敬平笑了笑说，“天亮之后我再去给你买生日蛋糕和蜡烛。” 　
槿闭上眼睛。 　
“我希望我和敬平能永远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看敬平，发现敬平也在看着她…… 　
  　
杯中的水已经不那么烫了，槿一口气把水全都喝下去。她把空杯子横放在方几上，让杯子在上面来回滚动。 　
“也许我真的应该等敬平买回蛋糕和蜡烛，再许愿。” 　
  　
这之后，几乎每天，槿都会看到敬平的白色丰田等在学校门口，槿走近时，一边的车门会打开，敬平就在里面说：“上车吧，亲爱的。”有时敬平还会陪槿一起吃饭。 　
那天下午，槿没有课，她在餐桌上发现了敬平的手机。“一定是吃饭时放在这里忘记的。” 　
手机突然响起，槿以为是敬平打来的，她拿起手机，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喂，您好，请问您是周敬平先生吗？”手机那边传来职业性的声音。 　
“噢，我是他的女朋友。” 　
“是这样的，周先生今晚在我们饭店预定了彩云厅和一份双人的巴黎之旅套餐，请您帮忙核对一下好吗？” 　
“好的，谢谢。” 　
“祝您和周先生用餐愉快。再见。” 　
“再见。” 　
槿挂上电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找出最漂亮的一套衣服，在电视机前等着敬平来敲门，然后对她说：“亲爱的，我们出去吃饭。” 　
五点半，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起身去开门。敬平换了一身白色的西装，他抱了抱槿，然后走进餐厅，从餐桌上拿起手机。 　
“今晚我要接待一个重要的客户，不能陪你吃饭了。” 　
槿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敬平匆匆地走了。 　
槿只是在想，敬平工作太忙了，太忙了。想着想着，她就觉得有什么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她靠着墙坐下，蜷成一团，泪水把裙子浸湿了一大片。 　
谁都知道，有穿白色西装去接待客户的吗？ 　
  　
槿盯着在方几上滚动的杯子，这次她没有用手去接住杯子，并让杯子向相反的方向滚动。杯子径直滚到杯子边缘，然后…… 　
  　
第二天，槿在敬平的白色丰田里发现了美的发带，淡黄色的，像月亮的颜色。 　
“这……怎么会……”敬平一脸茫然。 　
“停车。” 槿把头扭向窗外，她不想让敬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 　
“槿，你听我说……” 　
“我让你停车！” 槿几乎是在吼了。 　
敬平把车停在路边。 　
槿打开车门下车，又接着叫了一辆计程车。在一个路口，槿的计程车甩掉了一直跟在后面的敬平的白色丰田。 　
碎裂的玻璃，在惨淡的灯光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 　
槿没想到敬平会出车祸。 　
敬平的父亲达电话告诉槿说敬平彻夜未归，几个小时后，槿接到医院电话，敬平出车祸死了。 　
槿就这样一直握着电话的话筒，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电话上，她想听到电话的另一边传来敬平熟悉的声音说：“吓到了吧？假的。别哭了，亲爱的。”但传来的只是毫无温度的机械音，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就像槿打在电话上的泪水。 　
槿没有去医院见敬平最后一面。她不想看到那张对着她笑过的脸变得毫无表情，不想看到那两片吻过她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不想看到喜欢注视着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 　
敬平的追悼会上，槿一直没有流泪，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美，她曾经最好的朋友，现在的……槿不愿再往下想，美一直在哭，一直在说：“是我害了敬平，是我害了他。” 槿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猛然冲出大厅。 　
几天后，敬平的父母送来几件东西，他们说，这是敬平临死前嘱咐他们的，说一定要把这几件东西交给槿。 　
这也是敬平说的最后的话。 　
其中一件，就是敬平的日记。 　
那天，槿把这几件东西一起放在橱子的角落里，再也没有动它们。那本日记，槿也不曾看过一个字。她没有勇气知道敬平对她说的谎言与现实的反差。 　
只是，槿还时常带着那枚敬平送给她的戒指。 　
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面上的玻璃碎片。她忽然想看一看敬平的日记。 　
她打开橱门，从那摞东西的最下层抽出那本厚厚的日记。槿用手拂掉暴露在空气中的那半本本子的灰尘，翻开第一页。 　
是很早以前的了。 　
X年X月X日 　
今天爸的同事带来了她的小女儿，叫欧阳槿，很明朗的一个女孩。今年上大二，算起来比我小四岁。…… 　
…… …… 　
X年X月X日 　
骑自行车上班途中偶然遇到槿，她叫我载她去学校…… 　
…… …… 　
X年X月X日 　
爸在我生日的那天送我一辆白色丰田。带槿去兜风，槿还带了一个同学叫美。两个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美似乎比槿阴郁很多，但看起来两人很投缘。…… 　
…… …… 　
X年X月X日 　
槿的爸妈离婚了，槿现在一个人住，心情时好时坏。…… 　
…… …… 　
X年X月X日 　
我大概喜欢上槿了。…… 　
…… …… 　
X年X月X日 　
美跟我说，今天是槿的生日。……我把戒指送给她，对她说：“我爱你。” 槿接受了。……我吻了她。…… 　
槿把日记翻到比较后的部分。美似乎成为了日记的主角。 　
X年X月X日 　
美……美…… 　
……美…… 　
…… …… 　
X年X月X日 　
美……美…… 　
……美…… 　
…… …… 　
X年X月X日 　
美像是天上的月亮，很多人愿意看，却很少有人想得到她。我对槿说过这番话。…… 　
…… …… 　
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是敬平在出车祸的前一天写下的。 　
她愣住了。 　
X年X月X日 　
   我不喜欢月亮，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