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很多人心目中的文化名城。长安本有天子气,我出差之余,有幸游览一番,很明显感受到了那种大气。然而,这种大气因为城市规划与管理的不得力,显得气场紊乱,蜕变成了一种蛮霸之气。大唐芙蓉园里气势恢宏,可惜都是假古董,夜色中璀璨的烟花无法填补当代国人的文化空虚。慈恩寺也为复制品,只有大雁塔是唐代旧物,塔前的广场每晚都有喷泉表演,伴随着西方交响乐以及乱射夜空的两道光,竟然也给众多的游客带来欢愉和兴奋。曲江周围也是如此,粗糙的仿古建筑,加上政府劣质的文化发掘和商业炒作,让人无法驻足品味。难道华夏儿女已经无法欣赏汉唐的文化,无法领略祖先的精神了?我突然能够理解杜甫,“少陵野老吞生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可是,西安毕竟是西安,古城一隅,尚留汉唐文脉。永宁门边,书院门里,我有幸认识了再农兄,成为我西安之行最大收获。书院门是一条文化街。街道两边全是卖古玩书画、文房四宝的店铺。街的尽头就是著名的碑林,里面藏有自汉代至今的碑石、墓志近3000件,篆、隶、楷、行、草各体俱备,是独一无二的书法圣地。原本,我是来这里找汉服的,因为西安的汉服社非常出名,想来购买一件,可惜一家家店铺都看过,还是没有。于是转而欣赏书法篆刻。一路赏玩过去,走到碑林外的一条小巷,此地比他处幽静。我看到一家“田园印社”,于是走了进去。
主人三十岁左右,正在灯下刻印,见有人来,并不理会。我自己看架上的印章,这些印刻得都非常好,干净利落,刀笔流畅。突然发现一方印,上用大篆刻着“复梦周公”,苍劲古雅,另一方也是大篆,刻着“此身合是诗人未”,非常漂亮,当时就很喜欢,想买下。我拿起这两枚印,问“这两枚印可以卖吗?”他抬起头,看看印,又看看我,说:“当然可以,只是你为什么选择这两个?”“哦,‘复梦周公’是孔子的愿望,也是孔子的理想,我想将此印送给一位师长,他研究儒学,也和孔子一样,希望能再现礼乐之邦。”他望着我,点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那枚呢?送给谁?”“这枚送给我自己,我很喜欢陆游的这首诗。”他站起来,“真不错,你要买的话我就给你便宜的价格。”我很高兴地接受。我再仔细看墙上夹的一些订单,方知,这位仁兄名叫 田再农。再农为我在印上刻边款,问我想刻什么,写下来。我写道:复梦周公,礼惟在兹。并且写上落款。他一边刻一边说“真不错,真羡慕你有这样的老师”。我的话匣子那时候已经打开了,于是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大致情况,介绍了宣明中医学社,介绍了柯老师、韩博士。再农很认真地听,说自己也很喜欢这些,只是自己很多东西不懂,没人教,不过他也有一些师友,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复梦周公”的边款刻好了,另外一枚是送给自己的,我想就不必刻了吧。再农说“我们交个朋友,我以我的名义刻。”说罢,捏刀即刻,我自是欢喜。“‘此身合是诗人未’,与方生道兄同赏”,他对“同赏”这个说法不是很满意,说陆游当年“细雨骑驴入剑门”何等诗意潇洒,自己也很向往,“同赏”概括不了啊,我说“不如改成‘同味’,有一起品赏回味的意思”。再农很赞成,“与方生道兄同味,好啊!”。
再农一边刻边款,我一边欣赏他架子上的印,谈论这些印文的含义。我们越谈越投机,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汉服店,他哑然失笑,“你算是找对人了,这里就是汉服社的基地,西安搞汉服的人经常到我家聚会。我这里不但是汉服社聚会的地方,还经常有传统书画、古琴、儒学、佛学的朋友来聚会。我这里就是‘薪社’,自己搞的。”他手一指墙上的书框,正是“薪社”两字。我说“传统文化要薪火相传啊!我们都要努力。”再农有些激动“真是同道中人,‘德不孤,必有邻’,我们都要相信这一点。”
我又发现了两枚印,买下送朋友。一个是“吾道一以贯之”,乃小篆,敦厚爽劲,送给韩博士,边刻“道贯古今,学究三才”,另一枚是佛像,古拙质朴,送给智毅兄。我看到墙上挂的一些字都是再农写的,不禁暗暗赞叹,能写出这么好的篆书、楷书的人非常少见了。边款刻完,拿精美的小盒子装好。再农立刻帮我联系汉服社的人。
等朋友的间隙,我帮再农诊脉。他的脉关尺实而两寸虚,右寸涩弱,左寸沉结。惟左寸之脉律有不齐之象,其余脉律都正常,非常奇怪。我说:“您时常被便秘困扰,大概是长期灯下刻印,很少活动造成的。”他连连点头,说最近一直便秘,很是苦恼,自己一坐下来刻印半天都不会动。我说“您刻印过于用心用力,耗伤心血,加上便秘,会时常有头脑昏沉的现象。”他说“确实如此”。“你一定要引起重视,长期下来,你会有胸口心窝疼痛的现象出现。”再农忙说“我最近就有,前几天晚上老是会胸口痛,很难受,有些担心”。于是,我给他开了方子,瓜蒌薤白桂枝汤合小承气汤。再农突然想到什么,于是为我临时刻了一枚小章,单一个“生”字。他说:“你叫应方生,我就送你这个字,你可以系在汉服上。”他一边刻一边说这个“生”字是取古岩画上的字体,像一个昂扬向上的小草,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他曾经刻过一个印,是“眾生”两个字,一个通天巨眼凝视窥探着下面的人,这些人挣扎着,身形都变得扭曲,然而“生”字却仍然透出一股顽强的生命力,众生就这样在命运的捉弄下,苦苦挣扎而又坚韧不拔。再农的这个印曾经获过奖,入选国家书画展。他在述说这个印的时候,眼神中有种期待知音的渴望。这时,我发现他不单是个篆刻家,更有诗人的气质。
过了不久,他的朋友就来了。子曦的头发留的比较长,目的就是为了束发戴冠,霜姐直接穿着汉服过来,很是飘逸,还有一个朋友对茶艺很有研究。大家围坐在一起喝茶,畅谈。从子曦的口中我对再农又多了一些了解。再农是江西人,上学的时候就非常热衷研究古文字,从甲骨文、金文到小篆,甚至陶罐、岩画上的文字都有研究,曾经在北京游学两年,每天都去国家图书馆找资料,因此古文字功底很深厚。后来拜师学刻印,更是得心应手。书院门中求刻一方印只需四十元,再农的润格要五百元,很多人都来拜求,全国各地都有。再农很谦虚,连连摆手。子曦大学刚毕业,准备专门搞汉服和传统文化的推广传播,他们汉服社去年为人举办了一次唐代公主级别的婚礼,从衣服到礼仪,全是遵循古制,在西安引起轰动,成为当年的文化热点,香港媒体也有报道。霜姐是汉服社的中坚人物,她为人非常朴实热情,手也很巧,会裁减,能为人制作非常合身的汉服。
喝完茶,他们请我吃饭。出门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们走在古城墙下,这时,一个戏台上有人唱起秦腔,苍凉悲怆的唱词直透云霄,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西安的味道。在韩湘子庙旁边,大家一边吃饭一边畅谈,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也一一作答。饭后,我们依依惜别。
第二天,霜姐就送两套汉服到“薪社”,让我有时间过去看。下午我忙完手头的事,立刻赶过去。再农将汉服拿给我看,布料和剪裁都不错。他们让我有空再来西安,专门量体裁衣,度身制作一件汉服。我时间也不多了,马上要赶去机场,突然觉得很舍不得离开。再农将我一直送到书院门外,他请我再来西安,我也极力邀请他来上海。我上车不久,再农即发来短信,他口占一首七绝,“老树新墙间古城,长安何处泊诗魂。终南雪化溪山醒,田园春草应方生。”道尽惜别之情,让我感动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