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玉树大地震的第二天早上,下课的铃声与我的手机铃声同时响起,妈妈命令我赶快去医院,奶奶不行了。呜咽的铃声如同地震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身心欲摧,沉浮旋转的校园让我找不着方向。小小的病房里,奶奶已不能说话,她的眼角淌着浅红的泪水,它的流向指向我,然后和着我一样浅红的泪水一起流向远方……
记得汶川大地震后的那些日子,我们在沉沉半旗下默哀,在圆圆的烛光里祈福,在静静的溪水边放灯,之后,我们的余痛也随余震一起消退消隐了。也是在那些日子,我不识字的奶奶突然关心起数字来了,她每天都询问我遇难者的数字。随着数字的增大,奶奶的哀叹声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了,这深长的哀叹声渐渐地变成了凄凉的歌吟,奶奶对着窗口唱,对着太阳落下去的远方唱。虽然我不完全听懂那些哀婉的歌,但从奶奶浑浊的泪流我知道她很哀伤。在这一份古老的忧愁里,进城不久不爱出门的奶奶突然每天傍晚都出去,还提着她那只用土布帕子遮得密密的小竹篮。
日子加重了奶奶的小竹篮,她的步子越加沉了越加颤了,可奶奶就是星月不辍,风雨无阻。七夕夜,重阳夜,我们等奶奶饭菜都凉冷了。看着她一脸的凝重,我们谁也不愿去追问她什么。天越加冷了,街边飘零的落叶打疼多少行人,奶奶依旧出门,依旧提着她那只小竹篮。那是腊月一个不祥的雪天,奶奶很晚了还不回来,爸妈我们仨分头去寻找,爸妈去了大街,我去了小路。小路边柏树低矮,如墨云朵朵,静默无语。我踩着一行似曾相识的脚印往前走,脚印尽头的一棵古柏下,一个已冰冷多年的土地庙前,我找到了我的奶奶。温暖的雪地上,她长跪着,一支一支地点着香,一片一片地烧着纸,青烟萧萧,泪光闪闪。雪落无声,我不敢惊动奶奶,也轻轻地跪下,献上我——我们苗家最沉重的双跪礼!回家的路我们走了大半夜,这一大半漫长如大半生。
一路上,奶奶教我唱我们的苗族古歌,告诉我大地就是我的故乡,喝大地的水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呼吸着浸润灵魂的雪花,我知道了奶奶是为谁祭奠,为谁祈祷。从那以后,我每一天都用自己的押岁钱买来香和纸,悄悄放进了奶奶的小竹篮里,看她踽踽地出门,盼她缓缓地回家。……奶奶的心地承受不了连番的震颤,坍塌了,破碎了,灵魂无以栖居而飞走了。送走了奶奶,我打开她的那只小竹篮,里面放着一件古老精美的绣花衣。爸爸说,那是奶奶的嫁衣,临走时奶奶交待,把它卖了去换些香纸,去替她焚烧。奶奶的嫁衣没有变卖,我虔诚地把它穿起,我提着奶奶的小竹篮,走在奶奶的那条小路,去点燃我无限的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