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年的夏季,是决定去云南工作的期呈。之前也有过决定,想是去看望天南地北的友人。但劳务极多忙于应酬,就推掉了些许繁杂琐碎之事。正值春节将近,母亲便整日的叨扰催促,宾客又极多,脾气自然是不好的。
那夜接到朋友的电呈,问我过得如何,脾胃是否和学前一样的时有疼痛。再提及行程,问到是否定好了票,又在何日乘车,何日抵达。我只说没有,他便叹气,觉我不语,他又问及母亲的状况,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晃在灯光下忙碌的影子,仔细的码好四五双红顶黄花的虎头布靴,便觉得有些好笑。然而他又絮叨起来,说起自己近来的时日,大多是工作上的琐事,公务颇有烦劳如此等等。倘是我来了,照顾又添诸多不便,怕我生疏。于是便想问及动身的呈日。只想我却未曾订票,他便觉宽心。我笑笑推脱掉呈辞,只说,你那边忙些到底是好。我就不再去便是了。他又反复致歉,我总觉得难受,便聒噪着说有尚未干完的家务,于是扣了电话,拉了电线。
之后也有联系的,打入手机的又具多,或是祝福,或是倾诉,或谩骂或赌气。听到耳膜红肿发张,言谈语无伦次。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恍惚中好像看见北市那个不善言辞的主妇,她站在枣色红漆的匾额下,头上缠着洗旧的蓝布,双眼似合似明,慈祥安然。那段时日,我总觉得她神似庙宇中那个体态肥硕温祥的弥勒。直到后来,那尊虔诚无比的佛像却突然消匿在哄乱的北市,从此,未曾谋面。
那是我从学的日子,女人身体尚好,北市又正值旺季且热闹如同节日。许是那时的经济宽裕些,女人在北市租下一间店铺,经营着不到一百平米的小本面店。其名:“状元面”。
记忆中,因为门面的名字起的有些响亮,所以常常是人满为患,顾主大多是一些面色稚朴的学生。且不知是何人又在当时盛传着关于店铺的奇闻怪论。无非是说,吃了那女人的面,势必翎冠凤袍,前程似锦。
这便就是广告了。
生意好的时候,时常就会看见老板娘浅吟轻笑的眼角,稍显臃肿的身体在斑驳明朗的阳光下也就变得富态安详。手里捻的串珠便随着她的手臂上下摇摆起来。如同唐卡上描绘着的地藏王菩萨。
神似弥勒。
而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时段,仅通过老板娘的一碗面条,便如同蚯蚓一般渗进了她的生命。
那是北市最为繁盛的时节,父母的工作也异为的劳烦和颠簸。我又极懒,且不喜烹调。于是母亲找到她,说是顺便照料我的日常进食。我尾随母亲来到她的起居,之后才恍然,竟然同她一起住在相距不到十米的隔间。而她又同母亲极好。父亲之前也曾为她做过一次手术,算得上是挚友之交。于是照料我的琐事便不在话下。只是母亲又要塞钱于她,她便笑笑,伸手把钱递还过去,说道,你们这样就是打我的脸了。之前大家也有过交集,是托了你们的福,倘是给了我这些许钱,反倒生分了罢。母亲望向她,然后又客气地笑起来,稍作寒暄之后,便又都散去了。
于是每日我便时常出现在她店铺中堂最讲究的席位上。她待我客气至极,必定也是受了母亲的委托罢。我通常倒也是不过问的。只是装作打点熟悉。同她话一些家常里外。其余时间,她也只是定定的发呆亦或看看闲杂的书报。并不多言。
那些时日倒是常去的店铺吃面的,日子久了,同老板娘也就日渐的熟悉起来。知道她并不是本地人。父亲是陕北的大户人家。称得上是地主阶级,早些年的时候被闹文革的红卫兵打断了腿。母亲倒也是传统藏族的一位深户小姐。来历颇有些神秘,就连那女人也细说不得。结婚那日,女方家里红花黄轿。风风火火。好不热闹。从此神秘的藏族小姐便下嫁倒遥远的陕北大地。为那男人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然而在她说起的那些时日,我通常是不顾忌的问及她现在的状况。她也只是摇头。说是不太好。有过一个姑娘,三岁便早早的夭折了。那年出生的时候,埋在屋宅后院槐树下的女儿红也早已不知去向。父亲在文革那年被打断腿后苟且活了些时日便匆匆离去。母亲终日守着家业勤苦一生却不想自己的外孙女竟先她一脚步了老爷子的后尘。于是那年秋季,那个已成老妇的藏族深闺小姐便也心生郁结的死在那个她日夜守护的宅院深处。
然后她漠然的回过神,把头顶洗白的蓝布扯下来,聒噪着走到店堂的中间,把头巾放在已经掉漆的匣子里。转过来又絮叨起来,讲起她的男人。说是去了新疆。于是我便问及她的行程,提及她为何会到及此处,又为何会花钱雇下这间半大不小店面。之后她便转向我,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她道,我何尝又不是想去找他的,新疆那样大。我又是一介女子,自小一向有不出深闺的礼数。如今虽是同那时不尽相同,但是,倘是出来了,你又叫我如何去找。我只是不语,待她戳戳逼人讲完如此云云后,便盯看着我,我只觉得她说的亦是在理的,也不好多言。她见我不语,又道,祖宅的屋舍良田早已被政府拆去,搞了建设。整顿新化。她又无处可去,托了朋友才行及此处,租下店面,勉强糊口过日。之后又提及她的男人,说是她也未曾知晓那人的详细地址及去处,只晓得去了新疆,其余也并无他音。之后语气便变得锋利,她道,那人在岳母逝去的拂晓就早已卷了些许家产谋算去了新疆。然后她又惊恐起来,道,这些话竟是说不得的。女人家家的。如何说的了自己男人的俗话。于是我望向她,看着那个被封建主义残害的女人,如此这般悲喜离聚的分分合合。不免有些感怀。想来竟也不敢多做言语。只是他人之事。听听倒也便罢了。于本身并无几多瓜葛。
此后,又同她寒暄几般,自觉无趣。便匆匆收拾了些许东西离开了店铺。临行之前,太阳正好。她站在枣色红漆的匾额下面,活像一具生气盎然的佛爷。默默地捻着串珠。盯着我渐行渐远。嘴里蠕动着听不懂的藏文。
走了一段路程后因为胃痛的原因便搭上了顺道的计程车,这是常有的旧疾。患病的年纪早已忘却。只是母亲常有顾虑,叮嘱我切勿在三餐上作践自己的脾胃。想来这些话常是记得的。只是并不太付诸实行。突然电话响起来,是同我一起从学的近邻,长着如同钟馗一般的相貌,且不论课业,为人处事之道竟有几分深厚。待人平易豁达。与我关系尚好。正疑虑他大抵如何打进我的手机,便接起来。就听见他特有的北方汉子的粗音大嗓。只听他道,丫头,快些回来,你姑奶想是要没了。
没。在我们家乡。死人时候。一般称之为“没”。常通“?”。意为,寿寝而终。
我没有说话。默默的挂掉手机。这些天便应该早已猜到。姑奶的境况其实并不大如人意。我也有些天数没有晋见过她老人家罢。那个时候她大抵是不懂得如何操使电器的,所以也就没有打入电话于我。只是她时常写信托父亲寄予家中,说起她的身体力行,其实也并无大碍。只等着大去之日罢。我知晓她只是担心我的课业。道我时常是忙些的。便不要再去看她。倘是挂记着她就好。她这一生儿孙满堂,唯独只偏袒我一个,叫我多注意些饮食起居,课业上也需努力和起色。并记得时常体恤双亲。那时只觉她是个聒噪无用的婶子姑奶,幼时尚且还好。记忆中家宅房中的后院有一棵长势喜人的樱桃树,她时常把我举过头顶,用手里的拐杖敲打着最红的樱桃,那时的她力大如牛,虽然有些年纪,却并不碍事。待稍许亦或是累了身心,她就歇息在那柄紫檀木做的太师椅上,盯看着我玩乐,偶尔念些经文,把把佛珠。当后来她再也无法抱起我的时候,便在院中种满了金色纷呈的油菜花。时常在那些空闲下来的间隙里教些吟诗对画于我。在那些“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的辞赋里我至今依然能够清晰的记得在她苍劲有力的手指上,曾经开出过一段绚丽芳香的油菜花海。
但如今,姑奶她这就是要没了。论于我而言,并谈不上伤怀。只是有些错愕。想来到了这般年纪,大抵也是如此,正如她信中所言,无非也只是盼着大去之日。倒是那些叔嫂婶子们于这几日便越发的忙碌起来。我只是在意,倘是待姑奶逝去的那日,她用尽一生拼命守下的那份家业将会被逼入谁手。是能言善辩的大嫂。亦或计算精明的小姑子。甚至亦是,于她疼惜的。自己。
我看着车窗外拥挤的人潮,突然想到自己父亲,那个自小便不被父母所偏爱的男人。他一生勤苦操持家业却终日不为椿萱所动。我晓得,倘是我顺手了这份家业,想必母亲也会在这老院深宅中抬头日下。而自己。又何不如去赤手一搏。做戏于姑奶,顺了这分家产,讽了叔嫂的嫉心。践了祖父奶的淡漠。何尝不论为一件快事。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知晓的,就无需刻意知晓。
回去的时候,婶子已经在等了,她只是笑着看我,解下我的书包,便匆匆道起,快些进去罢,姑奶盼着呢。于是我便顺着她走过那宅院房,后院的樱桃树却早已不再,假山也将近剥落成泥。早些年姑奶种下的油菜花也夷为平地,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放着姨娘男人家生锈的北京吉普。我走进姑奶平日入住的主房,她正跪在牌位面前的砖地上念着经文。见到是我,便含笑着起身,然后净手。这些天未曾的谋面。映在我眼睑中的极像是一个早已苟延残喘多年的生人。她见我不语,也只是悟出些许事情来。她道,本想是写信于你椿庭,倘是你忙的话,便不必再来,倒是这手大抵也执持不住笔法,恍的厉害,既是写了,你自然也是看不明白的。现如今你来了,倒是巧些,就且说与你听。于是我扶她慢慢躺下,她便唤了婶子离去,然后我锁上门房,坐在那柄她时常坐过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她盯着我的眼睛也不再光亮,灰蒙蒙的湿着雾气。随后她便开始叹气,只道,你且说来我听听罢,这家业,你叫我如何于你。你年幼尚小,我又深知这业绩操持不易,持摒这祖产无论怎样都是言语不得的。求人办事,自然要多费些周折。看人脸色,见机行事。想来真是不无劳累。你许是懂得些的。我自是不愿于你的。
待她说完之许,我只是盯着她,然后便道,我虽是年幼些的。却非并不晓之那些深闺礼数,叔嫂虽待我极好,想必也只是为了这家产,于现而论,我自身尚且并无求人之处,周折脸色便于她暂无瓜葛,为人处事之道大抵也是明白些的。古语有言道甚么“处难处之事愈宜宽,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也算得上是持家的根本。又为何不如于我一试。
然后姑奶突然抬手,便道,倘是你有这份心,我又何尝不肯于你的理。你若承的来。便承;若承不来,于我也无力回天。知晓了么?
我点头,随后她便招招手,又开始诵起经文。说道。叫你婶子进来罢。喊她给我换洗换洗身子。这股子臭气倘是污了菩萨就是罪过了。然后我拧开门锁,踱出去。侧身便看到靠在墙壁上的婶子,笑容正好。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婶婶,姑奶唤你呢。于是她突地伸过手来放在我的肩臂,笑笑道,姑娘,你近些天也算是长大了。那日我还和你三叔谋算着待你成人之日于你椿萱加冠于你呢。我笑笑,只道,这些琐事就不用劳烦叔伯婶子们,家母都早已料理尚好,无须惊了叔伯的工作。婶子也只安心罢。然后她盯看着我神色有些荒促,继而便又欢快的笑笑,大步踱进姑奶的寝房。
那日离开宅府的时候,姑奶的身体尚已无法支撑,只是侧挨着石壁上那幅花哨的唐卡,诵着经文。她目送我离去,大声道,明日便不要再来了,你只记得我的话便好。若是落下课业必是惹先生作气的。要常翻记着她于我的手信。不可丢忘那些礼数。我点点头,轻轻带上门锁,刚踱出去,便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问及姑奶这日的境况,我笑笑,便道,很好。她又道,那夜我教于你说给她听的话你可说成了么。我正欲点头,却想来母亲竟是看不见的。于是便把手机放在近唇处,低笑道,可是成了。也并无许多周折。
然后是母亲隐露的笑意。以及电话旁父亲的不屑的轻哼。
成了。
回家后,父母同常日一般早已经匆匆收拾行装赶去了午班。接到的留言信箱也只是说会晚些回来,膳食依旧是去状元面的老板娘那里解决。我出去的时候,正巧遇上那位神似钟馗的近友,他低声道,今日想来也是要去看望姑奶的,只是不巧有些事情便耽误了行程。然后他抬起脸,神色悲伤。我笑笑。便道,无碍,无碍。姑奶身体尚好。你明日再去便是了,于是他又问及我明日可否同他一起,我稍作犹豫之后便应了下来,只是为了去探访姑奶于今日做下的允诺。
再次来到状元面的时候天色已晚。老板娘正坐在柜面上织缝着衣物,伙计也早已下了晚班匆匆离去,我应了一声,她便抬起脸,又笑道,这许久你才来么。吃些什么。我摇摇头,道,只是于你想说些许话罢,都已经甚晚了,也不大饿。就不吃了。然后她走过来,坐下便道,你母亲方才有打电话于我,说是你姑奶不大行了。许你今天去看望她老人家,她那边倒是怎样一般境况?我摇摇头,道,很是不好,身体尚不如前,只恐大抵是撑不住的。
然后她便叹气,把两鬓的头发拢过去,道,你姑奶是个好人家,这些我且是晓得的。我认识她时,那年自己身体也不是尚好,多半都是呈了她的福气,才说与你父亲于我做了手术,也是于这许些年纪尚慢慢缓了回来罢。只是不曾想,那样好的女人家竟是就这样便要没了。我抬起头,盯着她在昏黄灯光下映衬的侧脸,便道,你如何认识姑奶?怎么她为何从未对我讲起过。于是她错愕的摇摇头,脸色突然有些恍惚,只道,天色已经尚晚些了,你快些回去罢,想是你母亲还在等你。但待我尚未起身时,她便走过来,拉着我的衣口,硬是生生的将我推了出去,关上门时,隐约可以听见她小声的啜泣,还有她的低语,念着繁杂的藏文。
回到家时才发现母亲其实并未为回来,父亲也只是忙于应酬和公事不得开交,而这些早已于经年熟悉满满。并多几多怨言。尚有唯一疑虑的便是今夜老板娘讲到一半的话语。于姑奶,于她。我竟是想要知道的。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为最上。姑奶是否如她所讲是个好人家,就连我都不曾知晓。姑奶一生同她一般劳苦,为了守住家业算尽了机关,得罪的人不在其数。如今剩下我,未来或许也同她一样,为了家业,算计也必是要有的。只是于我自己本身,对于继承家业并无多大兴趣,也只是应了父母的充诺,长久以来,都是为他人苟活,存在于本身的自己,连颜色都已经忘记。是该悲哀,亦或庆幸。我都不再去想。
我只是,尝试着去走他们原来一直想要走的路。仅此而已。
醒来的时候,天色正好。迷迷糊糊的记起那夜和钟馗近邻的约定,大家讲好一起去探望体虚的姑奶。想来昨夜里老板娘诺诺的说辞,不觉有些惊奇,恍惚如梦。正欲起身时,他便打来电话,只是已经到了楼下,喊我快些出发。我透过窗棂绿色的纱网看到他站在楼下,面容娴静美好。就好像所有的一切与他而论并无几多差异,他还是他,颜色还是那个颜色。应该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大抵是没有人似曾看到过的,钟馗般的温柔和沉静。
父母依旧是一夜的未归,我下楼的时候,他细长的影子正投射在那段斑驳硬朗的的水泥道路上,脸上带着笑,如同钟馗夜里看见不安分的小鬼。我瞪回他,便道,说了许多次,竟是不要用那样的笑看着我罢。他挠挠头,咧出一排并不整齐的牙齿,接过我手里的袋子,然后沉默的转身大步的走在我能看见的最前面。衬出一道绚丽的光晕。
一切美好。
待我抵达姑奶的住所时,依旧是等在门外的婶子,只是于昨日,脸上的笑意愈加明亮些了。她匆匆走过来,麻利的替我接下纸袋,我客气的笑笑,她便拉着我的手叙起了家常,无非净是些无聊的话题,道是她家小女最近的种种不轨,不务正业,又不喜课目。以及她男人近期的升任。其中并不多少兴趣,我只是有些在意她说起婶子叔的升任,父母常常有过告诫,说起那个男人,竟是得罪不得的,许是以后恐世事为难了家里人罢。只是那个男人,我倒是知晓些的,论不上才华横溢,无非是和趋炎附势攀上了些许关系,忍辱负重的在官场拼搏多年,混了个一官半职,却为此埋送了不少礼金,才于经年摇摇晃晃的爬到一个更加可观的位置。我毕竟还是知晓,官宦之人定是不能招惹的是非。如母亲所讲,未必以后有求到他人之处。只叫我好生待他,不可有所怠慢。我看见婶子正笑得欢畅,方欲寒暄时,姑奶便探出声来,骂道,混账东西,昨日里只是讲好的,怎么今日又过来了罢。快些回去上学,我有心让先生打断你的腿。我只道,今日竟是不必去的,姑奶怎么也记不真切了,想来学堂的规定及章程姑奶也是万分知晓的,如今竟是怎么样了。如何忘却了我们何时休假何时开课的行程。然后婶子转过头,有些疑虑的看看我又开始忙碌起来,之后我便顿顿,细听门内已经没有了声音,我笑笑,便道,婶子你竟是先忙,我同他一般进去便是了。然后她点点头,抬起那张溢满笑容的脸颊,伸手轻轻打开了姑奶中堂的侧室。
我走进去,“钟馗先生”便跟在我的身后,姑奶同常日一般,盘坐在绣花的软垫上,面向着毫无表情的那尊菩萨拜了又拜。见我进来,便合起双目,捻着串珠。轻飘飘的,恐是感觉罢,怕是大抵离大去之日不远矣。“钟馗”看着她,想是也有了同我一般的想法。我走过去,坐在她的侧旁,她只是不语,后来便开始叹气,说道,我知晓你今日倒是要来的,你自小由我抚大,那点心思我还是明白些的。你且说来我听,我什么时候交代过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成的。你只是放心的回去便罢。而后她即若有所思的盯看着我,我也只是说不出话来,她又道,你又何必再找一个托词来承望我呢?昨日里明明还好好地。今日倘是不死,还有明日,后日。你又不急在这些天罢。我摇摇头,道,我本身并无他意,好心来看你只是想你宽松些心绪,想要讲话与你听罢了,尚且又轮在今日无课,他又极想见你,大家便约好了一同过来。我的心思,姑奶看得出看不出,于今日也并无多大关系,我们也只是同往日一般就好,叙事谈天,自家都开心便是。然后她轻声的笑笑,又开始念起经文,“钟馗”也于她身旁坐下,客气的寒暄了些许,于是姑奶伸手拍拍他的肩臂,笑道,我竟是想要问及你们的,魏夫人的那首词你们可是学过了没有?我只道,你且说来我看到底是怎样的牌名?她便笑笑,说道,只是那首《好事近》。你可知道?我点点头,于是她便要我背于她听。正待开口时,那钟馗便预先急了起来,只道,我竟也是会的,且让我背于姑奶听罢。我看向他,便点点头。他即朗声诵了起来。只道是:
“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不似海棠阴下,按《凉州》时节。”
待他背完后,姑奶看向我,便道,既是他诵完罢,你且解来与我听。你可是知道,这词《好事近》的牌意与否。我摇摇头,姑奶便笑了起来,自语道,想来我竟也是不清楚的,何故提了“好事近”这三字,词意却颇为荒凉。若只是一词牌名倒也还真罢了。竟是废了这纸意境。于是那钟馗便笑道,姑奶想是如何既是如何,用不着为这些繁杂闹了心境。且说些别的罢。我只是点头。姑奶又欲语还休,最后也只是分了分神。便笑道,你且过来罢,这些东西是时候于你了。然后她又看看钟馗,便道,你且稍安勿躁,我有话必是要对丫头讲的。这身子骨更是如一日隔三秋,越发的不行了,且定要把事情交代了去。那钟馗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然后姑奶看着我,笑笑道,你也是知道的,我算了些去日也并无多少时侯了,你今日倒也来的巧些,便把这个于你。东西都已安置妥当了。你只是放心便罢。倘是我去那日,你便不必再来了,给你婶子说,莫要办的唿哨乱麻的,只是一般的便好,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死了也成不了佛。我也知道你们常是辛苦些的,倘是死了也就不要年年的看来看去罢,这一个人竟也是清净些好,你们时常就聒噪的很,我又极烦,只是你们能不来就无需再过来。我到还静了心境。说罢,她便将那个木盒递到我手里,挥挥手,说道,竟是这些时候了,你们快些回去罢。晚了你老子娘又开始叫嚷了。正是烦得很。我看着她,只是说不出话来,竟不知说些什么,她又开始聒噪起来,喊着婶子的名字。冲我招招手,说是让我快些回去,我只是犹豫,她便吼我出去,看见钟馗,竟也没有说话,就又开始诵经背文。我点点头,拉着钟馗的袖子,轻轻带上门锁,转身出去了。
婶子看见我们出来,稍稍会意后便笑笑,道,你只是回去便罢,姑奶这里有我照着,想是还不放心些么。我摇摇头,只道,我大抵觉得姑奶快是不行了,偏这时候你又叫我回去。竟是如何沉得下心来。她见我稍带犹豫,便伸手碰碰那钟馗,道,你叫我又能怎样。已是这般,大抵是要没的,你且随了她,只怕她是不忍心见你了罢。你们先回去,倘是有了什么,还怕我瞒着掖着怎样。于是那钟馗便点点头,拉上我踱了出去。门外是污秽阴沉的天。门内是断续断续口齿不清的辞赋。
我抬起头看着天空下钟馗的侧脸显得有些飘渺,他同常日一般,却安静的出奇。只是静静的拉着我的手,走的飞快。那晚,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家的时候,父母依旧是彻夜的未归,我躺下来,已经懒得去想那些噪杂的琐碎。姑奶的声音一直没有断下来,那些辞赋,那曲牌名。在承载姑奶的岁月中变得蹉跎并且逐渐老去。以后也许都不再会听到,那样的声音曾在年少的时候恨不得同她终日一般消失殆尽。却到如今,竟会成思。那歌唱到,“问君能有几多愁,却道天凉好个秋。”
未入夜,逼渐寒。
欲语还休竟是休。
复还只道是无常。
罢了。
次日我醒来,电话上的未接来电确已证实。我梳洗后便应了钟馗之约,多半已猜测到大抵是姑奶于夜已没,我打给他的时候,他正走出来,看见我,便道,昨夜卯时,姑奶长寂了。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间歇安静的,宛如一座坟。
谁都不曾落泪。
于是混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和透明,而我唯一能听见的,也就只剩下钟馗最后沉静的那句,让我们走吧。
让我们走吧。
我竟是也知晓的,那日。正是父亲四十五年的不惑之日。姑奶便没了。
再次回到那所宅院时,旧景只是不复往日。不过是少了姑奶平日诵经的声音,大抵也是如此,萧瑟的只剩荒芜。只有少许些的瘌头和尚泰坦的背着难懂的经文,帷幔底处,是状元面店的老板娘,矮胖的影子投下来,竟是看不到的表情。亦喜亦哀,也就无从知晓。她反而看到我们,从那桌身旋了过来,眼上竟是有些泪意的。我也只是说不出话来。她盯看着我,同往日一般捋了捋头发,便道,竟是这样就没了,想是连福都没享完罢,那日我倒还劝她,也竟是这般徒劳的,倘是必定早就有了如此心意罢。说着她又哭起来,我又同钟馗这般劝解,她反而愈加发狠的拭着泪涕,语气又变的冷冽起来,只道,竟是如此,我这里倒也有心随了她一罢去了。说到此处,不想那钟馗竟然也恼了起来,喝到,倘是这法子倒真正差极,活的一世,累的如此下场,想来此日竟又有什么不好,你又不犯痴傻,这正是吉日,择了此日,倒也是有些福气的,姑奶想必也是算过的,就是定下了。你且别犯傻,这时日与自己都是知晓的,何人都有这日,你又何必强行定夺非要在今日不可,寿已至此,想是天王老子都与其无干,你这里时日还未到,竟是自行了断下去了,怕也好受不得。恐是这日喜丧于此也竟要换得了,只是后辈论起来,倒还数落了你的不是?我抬起头,只是觉得在理,那女人也就没和他争辩起来,尴尬的依旧拭着泪,蹒跚的踱过来,静坐在一旁,盯看着姑奶于身前早已拍照好的相片愣愣的发呆。
到了下葬之时,那女人便走出来,脸色缓和的稍作好些,只是还带着些许泪意,见到我们便嚷了起来,同往日一般的声音语调,那钟馗也就稳了下来。她只道,你们这些劣犊还定坐在这里混的哪日的神,想是你们椿萱都不曾教于竟如何处事的礼数么。我正要起身,她便伸手按下那座,怒斥道,还不去换了那去缌麻,竟要于我说起才使得么,我又急忙站起,她便转身进去了,我于是即刻拉起身旁的钟馗往里屋的中堂走去,然后依次匆匆的换上缌麻,刚踱进来,她便早已于一身疏屦静坐在席垫上。看见我们后又絮叨了起来,无非是些繁杂的礼数益教。叫我们何时需哭,何时需跪,又要在何时焚香燃纸,总之想起来,至今都是些繁琐琐碎的深闺礼教罢了。我也只是应着她,许她咻咻不迭的讲起话来,倘是又在哭起来,倒也只是更加添了麻烦。那钟馗竟是兴趣盈然,除了些许礼教外,便从斩衰问到了缌麻,然我只是低着头,听着这些聒噪的絮叨,竟有了些许睡意。于是慌忙地镇坐起来,稍一抬头,便撞见了笑意盎然的婶子,她微微瞥过一眼,便走了过来,同我一道跪坐在席垫上,客气的笑笑。竟见我怔怔地发呆,她又笑道,可是今天老太太去了,怕是竟有些不舍罢。我摇摇头,随后又会意的颔首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便又道,你且放宽心。我和你二叔都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只想这家一日不能无主,老太太既是交给了你,我倒也宽慰些,你平日里就同她亲密的很,自然她疼你又不同与旁人,我也自觉你是个管事的主,只是这家常里外,事情极多又繁琐无章,你只管常日便交与我罢,想是你的课业想大抵也是疏松不得的。倘是误了学业,我这脸面都必是要让老太太带走了。我笑笑,只道,婶子不用操心才是,我的课业我自是知道的,正如婶子所言极是,这家不能一日无主,想必倒也是巧了些,近来母亲的工作算起也是要结业了,怕是婶子这几日照看姑奶必定是累坏了身子,才要多多注意尚可。这家中长短,就不劳婶子挂念了,还是说,想是婶子将这劳什子不放心交托于我么。于是她便佯斥道,你竟是想到哪里去了,这家宅早晚也是你的。我虽说嫁给了你二叔,但大抵也是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我又能如何插手的了这些琐碎。说罢她便抬起头盯望着八仙桌上姑奶的相片开始发呆,我低着头并没有没有说话,她又念叨起来,我自是关心你的。老太太常在的时候,也是时常念起的,想来你今年又要考学,倘是为这些误了学业,岂不倒成了罪过了。我只是笑笑,便道,劳婶子操心了,我竟是没什么的,倘是母亲打理这家业的话,我又何尝放心不下。说罢我便起身走到里屋中堂的隔断,同老板娘一道整理起姑奶下葬的寿衣寿鞋。只是婶子愈要聒噪起来,那钟馗便道,想是这种时候竟是要换衣了,婶子也过来帮帮我们罢。我抬起头,婶子便踱过来,伸手轻轻擦拭姑奶离大去之前身上残留的些许秽物。而门外,一声一声的,是长鸣的钟。念佛的僧。
下葬那日倒也是颇有些隆重的。想来我们也算个大户人家,姑奶又抵寿终正寝,寓意上且论得上为喜丧。一般来说都是路祭去的。那日鞭炮声格外的震耳欲聋,大都是些极喜好热闹的生人沿路备好的。哭丧的人却极少,讲来只是说喜丧,竟是哭不得的。所以也就并无一人于颜带悲催。明明是死了人的,竟更像是办了红事,鞭响锣鸣,好不热闹。却只有老板娘一人唯唯诺诺的告诫,何时需跪,何时需哭,又要在何时需行礼数。繁琐之至,说到底也是记不清的,只是顺着她的手势按步就班,依次承了下来。行路上风风火火,却也唯有她只身一人拂袖低啜。感怀悲情。
行葬后,竟再也没有寻见过老板娘的踪迹。我接到电话也只是说母亲且有些许议事要与我商讨,只叫我快些回去罢。于是我便同钟馗坐上最后一趟末班车,于那宅院也再无次眼的瓜葛。只是唯少了姑奶平日里的絮叨,吟词颂赋云云大抵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抬望眼,斜阳残云,鹤雁欲归。竟是苍荒片片。似犹映衬了姑奶末了的凄悲。我看着钟馗,也只他一人面无表绪。恍惚如梦。
却偏在申时落起了细雨。
待我回到家时,母亲竟早已备好了饭菜,只是有些以外的。父亲也出奇的早归。我看着他们,一时间也只是说不出话来,想来像这样同席而坐一起食膳竟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了。我还未落座时,母亲便道,想是你高考快进了些,这家事也就不烦你操劳了,我这里工作也稍许松宽了些,你只管安心背书便罢。我同你父亲也商论了,这段时日你可不必再去宅院讨忙事觅了。只是人都没了。剩下的也只交与我们着手罢了。你且明白些了?说罢父亲便冲我点了点头。我便急忙道,只是这样,我便静得下心了,你们只是去便罢了,与我说得说不得也并无几多差毫。我大抵也是知道些的,这应试的必要性,你们大可不必管我,只是忙你们的便尚好,无须再劳你们多心。于是母亲便笑道,想是你也大了,竟能这样想倒也是对的。我也就不在多虑了。然后继而的低下头,默然的食饭去了。此后也就并无多言。是同往日一般的寂静。唯剩屋外,兮然可听的,是来时为落尽的缠雨。
那日后,我便再没抵过姑奶生前的那所宅院,母亲许是常去与否,我竟也是无从知晓的,只是每日里依旧不见踪影。一日三餐也只是混搭在老板娘的面店里,听她无聊的絮叨,偶尔诵经念佛,或是数落我那日在姑奶丧礼上的略显粗糙的举止。形同姑奶往日一般的光景。我又总觉得厌烦,但又却想知道她同姑奶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欲当我问起时,她便又躲闪着聒噪起别的话题。竟也是套不出来的。那阵子我确离考试也并无几多时日了,再去时,见到她,身体似乎变也得极差。大有姑奶欲去之意,见到我后话也就多的劳烦起来,最多的也只是说想要去新疆觅寻她的男人。我又不好说什么,这许些年,倘是大抵也早已不在了,我也只是觉得她聒噪,说说便罢了,又怎能真正去得。也就不再理会。
高考将近,我也就不再常去老板娘那里,食饭什么的,简单的自己便着手解决了。大考那日,便早早的就了寝。次日醒来,却已是应考当日,仔细思量下,也唯有老板娘那里的店铺名字寓意响亮些。状元面云云的,确有高中之意,倒也是先一鼓作气,才可应承下次而的招试。只我走到时,那店已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多半是为了匾额的名字寓意而来。大抵都是些同我一般考试的生徒。面带稚色,唯唯诺诺的叫一碗面,安静的吃罢,又惶恐的离去。店内,是老板娘蜡黄枯瘦满是褶皱的老脸,见到我,便又笑道,可是今儿要去应试了,待我煮了面再去,你也是只考个状元什么的回来叫我稍作宽慰些。我看着她,总觉得她身体确实不大如从前。虽同常日一般肥胖,却竟不再像老佛爷那般丰满富态。只剩脚步更显蹒跚,跌撞的,像是要跪倒的样子。话语也变得絮叨起来。我有些感怀。大抵也可猜到她或许撑不到几多时日了,我竟是想要落泪了,却又怕被她撞见变得聒噪起来。便急忙的拭去残泪,她又赶忙招呼内堂跑腿的小二,为我煮面备菜。我坐下来,再次环视这座店铺,佛像也好,经文也罢,都是以往深知的摸样,只是那人却不复当日。愈见愈远。终归虚无。想到此处,竟又是要落泪般的摸样。恰到这时老板娘便踱了进来,见我不语,就笑道,只是快些吃了去罢。倘是迟了就不太好了。我哽咽着点点头,那面总觉得苦了起来,老板娘又问道,可是吃不下了么,多少吃些,不然饿坏了肚子,怕被人耻笑了去。我没有说话,仍旧继续吃着面,她便又道,你也只是好好考试,我这里倒也没什么的,待你中个状元回来什么的,我还煮给你就是了。你以为我身体不如从前了么,竟到也是,能撑到这里也算是福气了,你就不能放宽心去么,我且是知道些的,如何这么快就死得了的。你只管好好考试便好。于我什么的。也无需操劳担心。我点点头,却也不敢望眼看她,只偷见她踱回内堂,便放下手中的碗筷,拭去了些许泪痕。也就没有了很多胃口,轻轻的拉上门便出去了。
三天后,勉强撑得了过应试,深知自己考得并不尽人意。也就无需多想,老板娘那里,真正的不敢再去了,到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否还同那日一般硬撑着残肢破体在灯下诵经念佛。倘若去了,原是不好的心绪便更添烦躁也不得而知。于是我便整日的窝在房中,不停地翻看着姑奶生前绘描过的书画。混混而过。
得知成绩的那日,却也早已做好了些许准备。题目大都偏难,约莫是考不上的,只是母亲又盼的深切,心里却一直堵得作呕,出榜当天,更无颜面再去。母亲回来后也再无多言,整日竟是沉闷的度过。父亲也不见踪迹,许是猜测得到,大抵是忙些应酬去了罢。母亲又按耐不住的叫我出来传话,无疑是些斥诉。苦恼自己为何这般笨拙,想是连个学也考不得了。我低着头,任由母亲怒斥,不想多做言语,分明却是自己的拙略,也就道不出什么话语来,只是应承着她,该怎样就怎样了。却到后来,也并无几多聒噪记得深切。
那夜,竟也再没有睡着。很多事情来的不谋而合。我大抵也是不知这日后该是怎样过得了了。只听得见外屋里母亲低声的叹息。以及晚归后父亲的急躁。
如此反复便过了三日,依旧没有任何的出路抑或希望可言。我并不想要去准备复读或者休学。母亲又极恼,整日的同父亲商量着对策,同我已不再多做话语,屋内整日存留着隔夜的烟草,以及母亲反复的热好剩饭的气息。我终于按耐不住,刚要踱出去时,父亲便道,你且过来,我这里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商议,我回过头母亲便点点头,说道,竟是你自己的事情,也要得你自己做个主了。我们又如何说算得了。我便绕回去,刚坐下,父亲便道,前日里,我去找了你婶子和你三叔,估计这些忙他们大抵也是能帮上的,都是一家人,倒也简单些,想是给你找了好的学校,些许几个钱便也是上的去的。你看这般如何?我随即顿了顿。母亲又恼起来,道,竟是又找了去,我本想的是你能考个学校我们就同他们无几多瓜葛了,现如今姑奶又去了,他们也是盯看着这房屋财产什么的,你又要我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分了回来,今儿也算是求人去了。这还怎么留得下来。你怎么就这样不争气。说罢又哭起来,我又不好劝些,父亲便道,你只管按我说的罢,改天去你三叔家一趟,叫他给你想个法子,那家宅什么的,也就算给你的学费了,其实论早晚也是要花掉的,又何必在乎这些时日,你母亲也只是恼怒你不努力,你就不要再计较了。明日里我便同你一道去。你看如何。我盯着母亲,只觉得甚是惭愧难当,也只有点了点头,小声道,即使这样,我便同你们一般去就是了。
次日。我便早早的起床梳洗,那夜真正一宿未眠,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多做些功劳好好努力,现如今也就不那样劳烦了。却唯有母亲起的尚晚些,眼睛竟是红肿充血的。我又恼悔了起来,父亲也并无多余的言语。默默的吃过饭后,便收拾了碗筷,随即拎起早已备好的物品起身离开了屋宅。
一路上,我们并无过多的话语。天气想来也不是很好。凄凄诺诺的洒着冷雨。我低着头,总觉得难堪不已。父亲走到车前回过身来站冲我招招手叫我快些跟上他。我赶忙跑过去,他又皱起眉目。叮嘱我些许话语,无疑是些进门后的礼数问题。叫我言语不可同那些天那般犀利锋芒了,我点点头,便捏了捏手,看着车窗外散落的秋叶。荒凉的,像是唐卡卷轴上悲情的喇嘛。
抵达三叔家的时候已是午时,婶子正在厨房包着饺子,见我们进来。便欢喜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迅速的踱过来。麻利的端茶倒水。反倒是父亲先客气了起来,笑道,你们不必再招呼这些了,竟又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婶子便笑道,二哥这话说的,你和二嫂工作上应酬忙且又极多,难得来一次我们怎么敢好生怠慢了去。说罢三叔又点头道,你们只管放宽心罢。我和你婶子早已给你商酌好了学校。你大抵也就可以稍作踏实些了罢。我点点头,二叔又回过头去,便道,二哥,你看我们这里有个开发方案,租借占用地可能不太够,你看你能不能帮我们想个法子。父亲也早已料到这些许。便只是道,论我这倒也简单,前些天老太太也是走了的,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要我说,还真是许了你们整顿工程的就是了。说罢,婶子便佯惊道,想是这样不太好吧,老太太刚没了,就要拆了这屋宅,恐是惊动了她老人家罢了。于是三叔也便跟着道,只是这样,到底还是看二哥了,毕竟老太太也是把这宅祖屋交托给你和嫂子了,于我和家妇也是不好说些的。听罢父亲便笑道,你们且放心了使去,那日你与我说起的时候,我大抵也是明白些的,既是老太太不在了,那屋宅也就空落了下来,我也时常也是想着的,倘是如此空放着也不是个道理,倒是能给你们使个劲的话,老太太也想是宽慰些的。于是听罢,婶子便欢快的笑笑,只是说,竟是能这样便最好了,还多亏了二哥你想得切,想的真。只是这些天,为这些许琐事,可真正叫那人愁怀了身子骨呢。二哥你也多劝劝他,你们做大夫的大概都晓得怎么个调养身心,反倒是我说死了他也听不进去,今个还得二哥你治治他的病。说罢她又擦擦手道,你们且先叙着,待我给你们包饺子去,今儿想是要冷了些,二哥你们吃过饭再回去也不迟。于是父亲便客气的笑笑,道,今日只是不用了,我们这里还忙得些,就不在叨扰了。然后欲要起身,三叔便站起来拦到,只是今日,你我好好叙叙,你看我这里也是忙些的。又何必在意这些劳烦,就且先坐下来,忙归忙,待吃过饭再忙倒也还是来得及的。于是父亲便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静坐下来,三叔便拿出烧酒,斟酒饮茶,谈天南,论地北,约莫三四时个辰后,便又都散去了。
只是这样,我的事情便也就差不多有了些许着落了。于是母亲也不再整日的催促叨扰。于高考出榜那日大抵也有段时日了,我突然记起想来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状元面店寻过老板娘的踪迹,于是穿好衣裤,刚走到岔口时便撞见了同样许久未曾谋面的钟馗。他见是我,便笑道,我只道是谁,竟不想是你也来了。我点点头,便问道,你最近怎样了。是否准备要去哪里上学了?他摇摇头,便道,很是不好。那题目偏得很,能考上倒也不错了。如何我这样呆头呆脑的人若是上的了还真正得了。我于是看着他再没有说话,只能点点头,然后问道,既是这样,你又有何打算?他便道,我早是知道我大抵是考不得的,所以许久前家父就给我寻好了工作。想是要去新疆搞个勘探调查。我也就跟过去混混。且不说我,你那里又怎样了。我摇摇头,便将这几日的境况说于他听。听罢,他便又笑道,只是这样便很好了。你又有何放不下的。今日巧了遇见,何不如好好聚聚,恐是来日也怕再也见不到了罢。我点点头,便道,即使这样,我们便去状元面店探探那老板娘去,想来也有些日子也没见到她了。那钟馗也笑道,我这里也正是要去的。那日想是去探她的,结果中途下了很大的雨,就又回去了。反倒今日里天气尚也好些,我们就一同去罢。说罢,他便拉起我,同往日一般跑了起来。那日里风却异常的大,我听见他说,想是面店取了个中意的名字,我倒也是时常来的,常想着若有一天倘真正能应承了这寓意还是好些的。不想你我都能未能高中榜举,也真是造物弄人呐。
于是,在那日很大的风沙中,我看见了钟馗平日里少有的泪滴。
突然地。我就记起姑奶平日里时常念起的那首词赋。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题名为《好事近》。
待到状元面店的时候已经稍作晚些了,老板娘竟也是不在的,只有那店小二默默的擦拭着桌椅,见到我们进来,便笑着递过菜单,问我们是否要吃些什么。我摇摇头,便急忙问道,只是那老板娘去了哪里你可是知道些的?他于是顿了一下便道,你可还是不知道的么。那女人前些天便早已走了新疆,说是要寻她男人去。我竟是怎么也拦不住的,她还告诫我要好生看着这店铺,待她男人回来了大抵还是能派上用场的。说罢我愕然了,只道,她那样的身子竟是如何能去得的。新疆又那样大,她又如何找得到,又是这些许年了,那人约莫也是不在了的。你又为何不劝得了她。那小二又道,我哪里又是知晓的,那日我回去后她还正好好地,次日我再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桌子上也仅是留个条子,末了也只是说去了新疆。我又如何拦得了。且你这话又说得真正差极。想来那女人倒也是和你有些瓜葛的。怎么你倒不去理会她,反而来我这里斥诉起来了。我抬起头,真正吃了一惊,想那钟馗也是,只是盯看着他。便问道,你且说来我们听,这到底是怎样的境况。那小二见我们如此吃惊,也就恐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罢。惶恐的看着我们,呆坐在老板娘常坐的檀木椅上。我便催促道,你只是说与我听便罢。他错愕的抬起头。道,我这里只是说了,倘是害了事,你又要赖我,叫我怎么说的了。我又急忙应承道,你只管说便罢。你若说不得我这里还真正急了去了。他见我这般着急,便也就叙了起来,只道,那女人也只是给你说得一些了,我自小是跟着她长大的随同,她同你姑奶竟是一般姐妹。只是不想她寻了个男人竟分了家产又撒手不管了,她却是再无颜面讨你姑奶帮忙了。那日后,就连祖屋也被拆了去,她又从陕北赶过来。租下这间店铺,却不曾想,巧的又遇上刚下西藏回来的姑奶。也到正是这样巧了去,托她的福才把那档子坏病治好了些,说到底,她竟也是你的姨奶呢。只是她常恐说了这些,你便恼了不在理会她,如今她又说什么去了新疆,那样的身体,只怕也是没有了多少光景罢。说罢,他便看这我,见我不语,又道,都些许年月了,想是你连椿庭都是无从得知。我且是告诉你了,你也就深知便好。说得说不得与你自己商酌。稍作停顿后,我便笑笑,道,只是这消息却也惊愕。如今竟是知道了也就无妨,想来姑奶也早已经没了,今日就连老板娘也不知了下落。这秘密也就并无几多纠缠。你告诉我也不能怎样了。他看这我却仍有些犹豫,只是又不好再说些什么,踌躇再三,便又摇晃着踱回了内堂,之后就再无言语,我又不想再逗留许久,便拉起那钟馗踱了出去。
而门外,竟是母亲错愕许久的惶恐的脸孔。
自那日之后,母亲竟出疑的沉默了下来,却从未对父亲提起过,我终于问起,母亲便道,如你那日所说,这人都已经没了。还如何是说得的。我也只是当做未曾听见罢了。你父亲劳务又极多,哪里会有这档子闲心操劳这些。我倒还是要告诫你,这些事情都是说不得的,你可是明白些了没有?我便急忙的点点头,母亲看看我,也就再没有过多的话语,收拾完衣物后又独自出去了。我总反复觉得不安。却又不想在说些什么。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家,那日里风依旧如往日一般的大,大街上,北市也只残剩下最后温存的光景。往日的热闹非凡却已不再。待我走到那面店的时候,碰上了背着巨大行李的钟馗,他见到我,又豪迈的笑笑,道,我以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呢。想来竟又是这么巧,你怎么又来了。我看着他道,你却是要走了么,怎么又回到这里了?他便道,正是要走了才想过来的,总得要一碗面罢,想来从学的时候也是常来的,如今这就是要走了,不吃碗面总觉得难受。又巧的撞见你了。可那小二真正玩虏难得今日里却把店门给锁起来了。说罢我便抬头一看,只见那店铺却是早已经装上了铜锁,雕梁的木门上只剩下苍黄的楹联在秋风里瑟瑟缩缩。我顿顿便道,想来如今老板娘大抵也是不在的,所以那小二约莫也就偷了懒罢。倒不如你今日里即是换个去处食栅罢了。那钟馗便露出一脸遗憾,却也无力再讨些说法,又笑笑,道,今日就是要走了,想来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时日了,你且要自己保重,说多了你又恼我聒噪起来了。也就无非是这些话语罢了。我看着他,依旧是秋日里明亮的少年模样,或许在经过的几年后,我们未曾见面,于那些说起的话语也就无所谓忘记与记得,只有他钟馗般的相貌便如同针眼般的扎进生命中戳出一道靓丽的划痕最终消失殆尽。
陪同他用过食善后,这就是要走了,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怔怔的对着状元面店的木门发呆,我拉拉他的衣袖,他又笑笑道,只想竟是这样就要走了,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这店名的寓意也是好的,只是我的造化太浅了,若今后行混的不错,我再回到这里,于那时怎么样也必要吃得这一碗面了。然后便转向我,又道,你且保重了,这就是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说罢,即挥了一下手,背起行囊向继续前去了。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盯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有些悲凉,这年少的大好时光,挥霍了该挥霍的,到头来,于非只是黄粱梦一场。散的散了,走的走了。剩下的,终究也断了音讯。
好事近,大抵是怎样的心绪,我却依旧万般不得其解,若无非只是一词牌名,说到底也便罢了,只是这其中需悟出的,竟是别然一番滋味。纸上荒唐言,心头唯自知。既是这个道理了。
好事尽。近好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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