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李大佛爷走了,他的小饭馆也打烊了。
李大佛爷是六中的伙夫,六中两千余师生的嘴全都依仗着李大佛爷的锅勺。李大佛爷的手艺可从未令人们失望,即使六中的条件设施和区内的其他院校相比都算破旧,但是李大佛爷的手艺绝对是同学骄傲得拿得出手的谈资。每天中午学校食堂的饭桶和菜桶飘出的香味比下课铃更能够撩逗师生们的心。课堂下一众的学生饿的前胸贴后背,闻到饭菜香味谁还有心思在乎老师的话语?老师也饿,也馋李大佛爷的饭菜,便找了个台阶:“同学们,下课吧,去抢饭吧。”
后厨的李大佛爷在灶头前挥汗如雨,如同八臂金刚一般将长勺使得风雨不透,几息时间,半人大的铁锅在灶头火舌的舔动下,盛出一桶一桶的菜,满足着同学们的胃口。热气腾腾的菜和饭不一会时间就会被学生饭碗给舀空,不会有一个人会饿着。
李大佛爷是个大胖子。很胖,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胸口挂着一个玉佛。他笑起来,像极了一尊弥勒。待人和气,接物融洽,诸师生都很尊敬他,李大佛爷的名号也就传出了。
至于他的原名是很少被人提起的,只知道他是部队伙食团出身,厨艺了得,后来退伍在饭馆做大厨。后来经历了半生风雨后,带着一个孙女生活。
在所有人以为李大佛爷会在六中呆一辈子时,区教育局进行整理改革,六中脏乱差的食堂被列为重点改造对象,学校资金不足,只好拆了食堂。不得已李大佛爷背上铁锅,将炒勺别在腰间的围裙上,像个大侠一样在师生们的不舍下离开了六中。学校师生的口腹由取而代之的流动餐车进行供应,可这口味哪里比得上李大佛爷的手艺?六中师生的口味可都被李大佛爷精心伺候得挑剔惯了。中午放学再算不上是一件充满期待的事了,因为没有李大佛爷的饭菜了。
一个月后,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小饭馆,李大佛爷的招牌。他舍不得六中的孩子,也舍不得六中。六中创办二十余年,李大佛爷就在六中待了二十多年,六中就这样被李大佛爷喂大,哪个父母会忍心丢弃孩子呢?李大佛爷的店从支起那口用了多年的大锅开始,店门的生意就从来没有愁过,中午对于六中的学生来说又充满了期待,期待自己能否抢到李大佛爷饭馆的座位。
李大佛爷将战场搬出了六中,街坊越来越多的人品尝到了他的手艺,李大佛爷的名声也传播开来。清晨,李大佛爷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后面载着一个大箩筐,他要去批发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对每一个学生的口味他都有所顾及,哪怕是一个学生无心说的一个小小愿望,也会尽量满足。白天,李大佛爷没事的时候,就爱搬出一张躺椅摆在阳光下,带着老花镜,躺在上面读报,将报纸放在圆滚滚的肚皮上,颔首看字的时候,花白的眉毛和胡子好像要挤成一团,脸颊上的肉都叠出了褶子,用手指着上面的字,一点一点地慢慢移动,动着动着手指就放下了。他睡着了,头歪向在一边,双手耷拉下来,胸膛像波浪一样起伏,嘴唇上的胡子像草丛一样被吹得东倒西歪。
李大佛爷的孙女,在几年前从六中肄业了,也没回家,住在六中背后的小胡同里。那里有很多都是从六中肄业的学生,白天在出租屋里睡大觉,晚上出来厮混。有时候其中一些人也来李大佛爷的饭馆吃饭,只是不怎么给钱,只是报一声他孙女的名字,李大佛爷也就罢了。
我对他孙女的印象不很深,很少见过,几次见她都是在胡同里和不同的男伴醉酒。有一次见她,是她找李大佛爷要钱,我细细看了她,很美的人,身材细挑,脸上涂了一层很厚的妆,眼影很深,身上有一股香气和酒气,应该是宿醉后留下的。李大佛爷看了看他,转身有些艰难地弯下腰,从灶下掏出一个盒子,点了几张钞票带给他孙女,他孙女接过钱后瞟了一眼,便放入包里,看了看李大佛爷便走了。
至于饭店的打烊,听学校周围烤火的流浪汉说,那年冬天的夜晚。
李大佛爷准备像往常一样打烊,黑暗的饭店里进来两个人。他开灯,是他孙女和新男伴。他们好像有一件要紧事要很大一笔钱。那晚李大佛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重新开了灶,支起铁锅,自顾自地洗菜,择菜,切菜……面对那个男人的骂骂咧咧,孙女的低头沉默,他一概不问,只是切菜的时候,一刀比一刀跟深。
饭菜盛出来的时候,香味诱人,孙女和男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孙女吃的时候不停地落泪。
“老头,你有钱吗?”那男的终于耐不住性子,将桌子掀翻,筷子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弹簧刀比在李大佛爷孙女的脖子上。
孙女的眼泪已经像一条河了,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把钱给你,你能离开我孙女吗?”李大佛爷慢慢地问。
……
救护车来了。地上一片狼藉,当时李大佛爷坐在灶头的铁锅旁边,已经没有气息了,结痂的血将羽绒服染得不成样子了,神色很安详。旁边躺着一个男人同样没有了气息,脸色惊恐,胸口插着一把李大佛爷常用的剔骨的刀,刀上的血迹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
第二天,李大佛爷再也没有向同学们招手了。那铁锅下放着银行卡的盒子也不在了,卡里面是李大佛爷在六中的积蓄,密码只有她孙女知道。
饭店关门后,六中的孩子这下对中午是没有期盼了。李大佛爷这个人,也仅仅存在于历届学生口耳相传的传奇,对于他的结局是一概不知。
再后来冬季的某天下雪,我夜晚散步,路过六中门口,那个大坡上,一个穿着雪地靴牛仔裤,腿很长很直的姐姐推着自行车慢慢的走。
她戴着一顶粉粉红色的冬帽,胸口挂着一个玉佛,哈着气,时不时还跺着脚。脸上已经再没有很浓的妆容了,也没了深色的眼影。到现在我还是不确定,是不是当初那个很美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