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里,隐约钻出几丝怪叫。这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清晰起来时,她忽然听出那是种狂笑。笑声正一阵比一阵尖锐,肆意地往她耳朵里钻。疯狂的笑浪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尖细的声音织成一张大网,倏地罩着了她全身,然后阵阵紧缩。她被缚得喘不过气。可这魔鬼般的笑浪还在层层上铺,已经淹到她嘴边了,还要淹上去,淹没她的呼吸。
她蓦地睁开眼,却见周围全是人脸。就是它们,狂笑着逼过来,从她面前向她挤,从她背后向她挤。她一拍头,头上也满是一张张笑得扭曲了的人脸。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狂笑着,往她这儿挤,挤!
鬼,鬼!她瞪着惊恐的双眼喃喃后退。那些脸忽然都一个个地露出了白牙在她眼前晃,晃得她的瞳孔也白亮亮一片。不管什么样的脸,牙却一模一样——那么白,那么亮!
獠牙。獠牙。獠牙!她满眼的獠牙。它们正伺机向她扑过来。尖笑!獠牙!她的头要炸开了,可她还是赶不走它们。她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抓起身旁的人脸就往下扔。啪!啪!她听着那血肉模糊的声音,觉得畅快万分。于是她哈哈大笑,忽发觉这笑声跟那些人脸的一模一样!
她突然全身僵住。
她借住在大姐家。大侄子上学去了,大姐也出了门,剩她一个。她记得自己本来靠窗睡的,现在却站在窗边。她只觉得脸上身上全是汗。风一吹,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她手上拿的不是人脸,是侄子的文具。她探出窗外,看到楼下落了一地侄子的东西。
大姐已回来了,正在楼下边捡边骂:二妹,你作死啊!我儿子的东西我都不敢动,你竟给他往下扔!
她仍愣着,看到窗玻璃上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的脸:一块污浊松垮的粗布,眼睛是干黄可厌的死鱼眼,没多少气数了似的——
玻璃上恍惚间是十八岁的她,唇红齿白,两个眼睛含着笑——她稍定下神,小姑娘就成了一张苍老的丑脸。好像不过一阵风的样子,她就唰地老了。似乎也不过一阵风,她就该躺在土里了。一阵风。这一阵风赐予了她什么呢?一个男人?两个女儿?男人毒打的伤痕?还是长在背后的无数白眼?一阵风。一阵风里的沧海桑田事是人非。如果可以有回忆,那她回忆里的这一阵风,除了辛酸苦辣,还剩下什么?
她忽然呼吸急促,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她尖叫着举起手掌要拍碎这面玻璃。大姐捡了东西上来,一把抢过去,已然迟了。气得直骂:你又犯什么神经?要死别死在我家!你三妹四妹哪一个管你?还不是我这个做大姐的收留?我儿子要高考了,别给我添晦气!
她跳起来便截住话头:我碍着姐了还不行吗?我走成不?
大姐哼了一声,道:行,有志气。出去找事做,比赖我这儿强。
她也冷笑:找事做?我这副老丑相,又是个小脚,更无半点手艺,谁要?知道你嫌我,我走便是!
大姐一扭身,便出了这屋。真走?你能去哪儿?再回家挨打?她瞪着大姐的背影,却只张了张嘴。
侄子放学回来,对他妈说:你再不让我二姨走,我早晚会被她逼疯!
她听见了,暗笑:不急,我就走。疯?单我一个就受不了了!要是有一群人,个个想方设法地插到你生活中去,两只眼睛什么时候都往你日子里偷窥呢?——他们随时准备在你刚转过身的时候迫不及待议论你,准备眨眼功夫把你的不光彩的小事宣传到各家各户。
晚上吃过饭,她在楼下乘凉。看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她忽然觉得那是她婆婆的眼!满天都是的,神神秘秘地眨着。她想起婆婆在她家窗帘边露出的那双眼,婆婆蹑手蹑脚走进她房间被她发现时的那双眼,婆婆和别人说话时不停地偷偷看她的那双眼------婆婆年老多病,偏只有那双眼,瞅起她来贼亮贼亮的,分外有神。一瞬间,满天的眼铺天盖地地朝她压过来,她尖叫着到处藏身。她从树后探出个头,发现那眼睛还在看她;她惊慌四顾,看到一张石桌子,便一弓身钻了进去。可她一抬脸,那眼睛含着笑意仍在看她!她摇着小脚艰难逃窜,喘着粗气乞求那眼睛,可她仍躲不过。无论她往哪儿躲,那眼睛都一直看她,永远看她!她只好一头扎进楼道,跌跌撞撞往上跑。冰冷的汗珠顺着腮边的发丝,一滴一滴,掉落在纷乱的尘埃里。
深夜,大侄子还在用功。她望着那片灯光,不禁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便强烈地想走——回家!回家?她想起了婆婆的鬼眼睛,想起了丈夫的毒打,不禁全身一冷。
第二天,她就趁大姐家无人时,溜往乡下。
她娘家在乡下。可到了那儿她才觉得不该回去。这儿的白眼不比别处少。既不打算进村,便在村口坐了下来。村里路过的人,无不对她指指点点,瞄她那双罕见的小脚。
围观者渐渐多了起来,偶而有几个在私语声中爆出一串串神秘的窃笑。她忍着火气,起身像赶猪一样想驱散人群。忽然有人说:这是那个谁家的二闺女吧?果然是个疯子。声音不大,但许多人都听见了。她霍地跳起来,厉声问:谁?谁说的?
人群受了惊,立刻安静下来。
她向人群扫视一眼,忽然抓住一人的衣领,问:刚刚那话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
那人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姑奶奶找错人了。
她瞪了他半天,终于放开他,又倏地抓了另一个人,厉声问:说!我是疯子吗?
那人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便狠命摇他:你倒是说呀!?我是不是疯子?像不像疯子?
她哼地一声放了他。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们都当我是疯子对不对?你们嘴上不说,可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停了停,又猛地狂笑起来:你又怎知你们不是疯子?这花花世界里,亲人也不像个亲人,朋友也不像个朋友,全是戴着面具的疯子!人群乱了起来,开始迅速散去。她张开两臂乱舞着,向人群散去的方向吼叫着——怕了吧?我知道你们怕了!看你们那鬼眼睛,贼亮贼亮的,就是疯子的眼……
忽然有人抱住了她胳膊:快给我回去,少在这丢人现眼!
她一面被她老娘拖着走,一面哭了,乞求似地喃喃自语:你们才是疯子,不是我,不是我……
醒来时,她躺在娘家的床上,睁眼就看到她娘正津津有味地翻看她的布包。她抓起床头上的一个搪瓷茶缸就砸了过去,咬牙骂了一句。她娘脸色一正,道:我找药喂你,你还骂我,白养你了!
夜里睡梦中,依稀听到院里弟媳在井边打水:妈,谁让你拖她回来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丢她的人,干咱什么事。她丈夫打她,您总不成也拦着?留个疯子在家,少不了你罪受!您狠狠心把二姐送回去,那儿毕竟是她家。她娘叹气道:你小点声吧!
所有的人都嫌弃她了吧。可这怪谁呢?怪别人?怪自己?她恨得咬牙切齿。这世界还有什么可依靠可信赖的呢?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中,有个小姑娘笑着冲她招手,一如当年的她,又似她的女儿。
她随着小姑娘出了屋。小脚踩在大鞋里装的棉絮上,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小姑娘走到井边,回头冲她一笑,不见了。她也笑了笑,一步一步走过去。清冷的深夜,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寥落的星光,静静地洒了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