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干么事都得讲究排场。说大点儿的,瞧人家美国总统大选辩论时,就一蓝色背景,两张讲台,简单朴素的像当年的八路军,再就是俩总统候选人干站在那儿土唾沫星子了;而与此同时,在百灯齐照百花齐放的中国人民大会堂里,咱总书记坐在硕大的舞台中间,吹着空调念稿子,面前是排山倒海的人头,身后是一排干坐着陪衬的国家干部,这样总书记发言才够气派,否则就对不起观众了。说小点儿的,就咱学校来俩外宾,从教学楼到宿舍区去剪个彩,屁大的一点地方,居然要开着汽车送过来,人家什么车没坐过,要稀罕坐着部公共汽车以灵车的速度缓缓行驶一分钟,路程总计不过五百米,且不说一路上那些连夜栽种的花花草草,干净的夸张的校道,大气不敢出的保安,拼着命敲锣打鼓的、挥舞假花、把脸憋涨得像一头头临产的小母牛似的小学生们——都在显示一个词儿:排场。
如果说上面那些事实在讲排场,那结婚算是排场中的排场了。摆婚宴时,一个饭店的大厅,一水儿全是来喝这一家喜酒的人,看上去气宇轩昂,可这个“喜”字背后,又怎么一个词“痛苦”得了?摆酒的痛苦,为了面子硬着头皮愣是请了七十桌客人,每围二千多块钱,只有两家的老人勒紧些裤带了;喝酒的痛苦,一进门就得递上成百上千的红包,还要赔上一晚上的时间,和一桌子陌生人瞎聊,菜上了,每样象征性地吃一点,吃法要斯文,只有回家再泡一包方便面充饥了。而我虽然一不请客二不掏钱的,却是痛苦中的痛苦,在这个讲究排场的婚宴上,我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夹在大人中间,生不如死地度秒如年。
先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地坐下,含糊地叫了几声叔叔阿姨好,便开始呆坐。一个热情如火的阿姨大约是爱上我了,隔了好几个人也要伸长脖子跟我聊天。周围奇吵无比,我不得不吃力地剖析该女同志的嘴型,调动所有脑细胞猜测她在说什么,令人忿很的是这厮嘴唇奇厚,又涂了大约两三斤的口红,嘴巴跟一章鱼似的,看出她说什么的机率几乎为零。我无奈之下只好边嗯嗯哈哈的搪塞,边鸡啄米似的点头,要是这时在我面前撒把米,那绝对成只鸡了。最后估计她问了个特殊疑问句,见我仍在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止,终于疑惑地直起身子看着我,我只能正襟危坐地朝她微笑,在那扮蒙娜丽莎。
我猜测着我扮了一个世纪的蒙娜丽莎吧,菜却迟迟不上。爸爸说可能八点零八分开始,两个“八”,图个好兆头,于是我坐如针毡地等待着这个所谓吉祥的时分到来。过了这个时刻,婚礼还没开始,爸爸又说可能是八点三十八分,这个数字也吉利,我便又傻坐着期待这个所谓吉祥时分到来。可以直到了接近九点,婚礼才正式开始,而这期间,我灌了十杯可乐,去了三趟厕所,吃了一把瓜子且有一块坚忍不拔的瓜子皮卡在牙缝里,苦不堪言。
第一道菜是烤乳猪,我埋头吃了一块,主要因为没多少人提筷吃第二、第三块,我只能吃完一块后又在那儿扮淑女。接着是虾,我暗暗叫惨,因为我吃了这玩意保准过敏过得比刚才那只乳猪都要红,结果我又只能一个人在那里傻坐,看同台的人吃得龇牙咧嘴面红耳赤,还要接受每个人投来的复杂眼光,跟看外星人似的。我这时犹如一座碉堡,受着一堆陌生人眼睛的狂轰拦炸却坚不可摧纹丝不动,我容易吗我。
看来这是一顿海鲜大餐了,在虾之后,几乎没有地上走的,全是海里游的,我不可能永远不吃,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地、胆战心惊地、阿弥陀佛地吃着,可还是以致不住喉咙的不适——我过敏了。但这是大场面,大饭店,我不能一掀桌子说:老子不吃了。我还得闷头吃。在这过程中,曾上过一盘鸡,我立刻像见到亲戚似的扑向他,谁知这鸡大概加了一吨的食盐,咸的我差点吐出来——我终于对这顿饭的幻想到此为止。
后来新郎新娘来敬酒,两家的老人来敬酒,我羞愧地发现我的杯子早就空了,可我还得和别人碰杯。于是人家优雅地举着一杯杯红酒,而我端着一只空玻璃杯,假模假样地相互碰撞着,碰完后还得跟着他们一起仰头和一口以示敬意,人家喝红酒喝茶喝可乐,我在一旁倍儿丢人地和空气。
接近尾声时,上了一盘水果,我拿起一片橙子,高兴地想终于有一样正常的东西可吃了。喜气洋洋地一药——一记橙汁从我嘴下飞溅出去,我清楚地看到它的运动诡计,直向我身边的那个男人的衣服奔去——我装作没事发生般继续吃,而那个男人则拿起纸巾拼命擦起衬衫。我想说对不起,但这样全桌子的人都晓得我又出丑了,我终究张张嘴,没说出来——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为了面子,我自然也该厚颜无耻些了。
没错,厚颜无耻。明明没钱却要充有钱,明明痛恨却要捧场,明明想哭却要摆笑容,明明不想吃却要不停地吃,明明犯傻却要装聪明——我们每个人都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