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鸟声了。有几次我竖着耳朵谛听,只有车辆超标的喇叭声和工地上机器的轰鸣。车辆和工地是目前中国城市的两只脚,一个城市的发展就是靠这两只脚走出来,我知道。是谁赶走了鸟类
我还知道是谁驱赶了鸟类。
去年春季的某一天,晨跑后我照例由那条林阴小路散步回家,正是留鸟和候鸟大会师的时候,期望能在浓阴处听场鸟的演唱会。
小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青枝嫩杈,那是些理直气壮的人信手折下又信手扔下的,它们露宿一夜后绝望地挺着身子。
终于听到鸟鸣,是只引吭高歌的麻雀。可仅仅是试了嗓子,歌声便戛然而止。正疑惑着,我看到一个举着汽枪的兴高采烈的男人。
我的愤怒忽地涌到脸上,也只是涌到脸上而已。我想喊却没喊一声,想吼也没吼一下,想骂当然也没骂一句。我甚至连盯着他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若无其事地从那个男人身边走过去,像见了猫的小老鼠,虽然他是枪杀无辜的刽子手,我是目击者,是证人。
真该感谢多年训练出来的“冷静”。“冷静”告诉我:别理他,他会骂你神经病、疯子。再做一次于事无补的神经病、疯子有什么好处?
“冷静”还安慰我:再说骂他一个人有什么用?回头你可以写文章骂,告诉更多的人爱护鸟类。
不久,我在家里还接待了丈夫的朋友的朋友,那家伙在饭桌上大谈他捕鸟的本事,最高纪录是三天打死二百二十只,而我虽然心里难过愤怒,居然没有把他赶出去。
我们的大众可以容忍凶残者的胡作非为,却容忍不了年轻人的“异常举动”。我就是人们矫枉过正的典范,几年前还热血沸腾,几年后就如此“冷静”了。
我会写文章吗?或许。在所有的人中,丈人最会自我安慰,发现自己软弱卑微但又不愿承认,总会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痛骂那些他们想痛骂的人,虽然他想痛骂的人根本不留意任何书和报纸,自己却很可以在自己的文字中坚强勇敢伟大一会儿。
我早已是“好人”了。大家都说我是个“好人”,好妻子好妈妈好媳妇好朋友好同志,但我却蜕化成了罪犯最可耻的同谋。驱赶鸟类的不仅是枪手和伐木者,更多的是像我这样视而不见和冷眼旁观的“好人”。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鸟声了。我无法不怀念鸟声,像怀念因为我疏忽而远走他乡的最亲密的朋友。
一处浓阴,三五只鸟,曾把我和喧闹的世界隔开。那清丽的歌声沁人心脾,一洗心上尘埃和身上的疲惫,任何人类的语言无法代替。
没有了自由的鸟的鸣唱,便无处可逃,拥拥挤挤跌跌撞撞的世界的喧闹包围了我,无处不在。
在喧闹的人的世界中,我重新寻找我们口口声声的“人类朋友”——鸟类。
“我们的朋友”在鸟市上被明码标价。
“我们的朋友”被搬上各式各样的餐桌,塞进各式各样的嘴里。
我们这样待“朋友”太久了。不用多久,我们这些“好人”的后代只能到鸟市上去认识“我们的朋友”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鸟声了,我无法不担心我和我的同类。鸟是人类的长喉,向上帝传达的人的声音,而空中飞过的鸟则是一个城市、一个区域、一个民族的镜子,反映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最起码的良知。
鸟声渐远。渐远的又何止是鸟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