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它们却在酉时的夜幕中烁烁地发出阴森的绿光。不管暗色是多么浓厚,我依然能看到大家眼中难得的兴奋光芒。嘈嘈切切,叮叮当当,呕哑嘲哳,谁说声波没有核聚变的力量?酉时,浓墨重彩中的,是另一番景象……
下午放学后天色已暗,我滑着灰蓝色的滑板穿过灰蓝色的空气,不时地有小石子在轮子下崩飞,提醒着我阳光早已远离了视野。无数楼房窗内的灯光像阅兵式上的方阵一样整齐壮观。我望一下远方的教学楼,巨大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六点,该上晚自习了。
倏地,那些壮观的灯光像军人听到了命令一样,齐齐地灭了,我们学校以及周围几个街区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后来听说是要维修某条电缆,所以停电几个小时。如果俯视大地,就会发现,灯火辉煌中唯有这一条是闭眼的星云。
借着灰色的天光,我走到了校园里。暗色的天空完全真实地成为了同样暗色的教学楼的背景,而没有灯光来调色,只是不时地会从某个教室中射出一道手电筒的白光,冲淡三秒钟的色彩,然后又消失了。
正是上学的时间。操场上,人们的步伐都快于平时,一个个的去参加竞走比赛都没有问题。楼梯上,人们高抬腿,狠落步,一个个的都可以去登泰山爬长城。我一路上了五楼,很惊异停了电的学校竟然会出现诸多的平日无法见到的奇异景象。
学生们把生物课的知识学以致用,发展出了一派动物世界的奇观。他们是走廊里的夜游者,利用仿生学,竟然将夜行动物的夜视能力和昼行动物捕食能力综合起来,在漆黑的走廊里行进无阻,而且互相打起架来还有板有眼的。更有甚者,开发出了声纳系统,走廊里一片猿声啼不住,凄凄切切好像杜鹃啼血。我跌跌撞撞到了第五层,感觉就像刚刚从原始森林里逃出来。
楼梯边有小小的应急灯在亮着,但它们的光亮被其他的光源掩盖了。各种款式的手机,学习机,mp3、4、5、6……平时在老师眼皮底下好像不存在的东西此刻都全部现身,但更实用的是超级家用电器手电筒,在黑暗中大显其能,激光灿烂。学生们脚下生风,把手电筒当作《星球大战》中的兵器互相决斗,他们的势力控制了教学楼第五层的西半部,很快地,那边就光怪陆离,妖魔鬼怪,歇斯底里。
走向教学楼的东半部,那里有我的班级,这边风景独好。各种电子设备以及手电筒还是有的,但不是用来打架,而是用来“舞”,“舞”出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来,让人头昏眼花找不到北。我们班级附近的学生开发出了更先进的声纳系统。科学证明,在又黑暗又喧闹的环境中,想靠声音互相识别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提高音调,发出超声波来开辟属于自己的蹊径,另一个是增大音量,大喊特喊来气压群雄。由于我们都还是人类,超声波似乎无法实现,就只有采取第二种方法。所以,走廊里教室里,长江后浪推前浪,排山倒海,震耳欲聋。走过这仅二十米的距离,却像走过了午时三刻砍头的菜市口,911事件时的五角大楼,失火了的烟花爆竹超市,以及看过满清十大酷刑展览的胆小鬼的卧室。
终于到了班级,不出所料,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别人难以想象,我们班平日里的莘莘学子和谦谦君子在停电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或许现在开始才是停电以来的经典。
一进班门,听到了一声凄厉彻骨的尖叫,然后是南南北北的呼喊,再后是全班的疯狂乱吼,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只走了一步,发现前几排的男生在反串角色,成了非男性甚至是非人类,效果绝对不亚于楼下的那群。桌子椅子不知什么时候都乱了位置,不必说有的前后颠倒,更不必说有的上下颠倒,光是那连人带椅子倒扣在桌子底下的情景就足以令老师火冒三丈了,当然了老师现在还不在班里。
从门口到座位的几步路极其艰难,要在一片黑暗中借着乱闪的光来找到目的地,要在完全变了的班级地形中分得清哪里是桌子腿哪里是人腿,要始终保持警惕以防止撞上冲来冲去的同学。更需要功夫的,是躲避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小纸团、粉笔头、橡皮块、纸飞机等小型巡航导弹,那些随时可能落在头上的书本、矿泉水瓶、坐垫、书包、排球、篮球、足球等大型轰炸物。最最考验人的,是各种各样的装满垃圾的口香糖盒、高速飞行的金属硬币、没有盖盖子的尖利的笔、可以充当滚木雷石的纯净水桶、每颗能携带十六把利刃的高级暗器羽毛球、绝对能做到在击打晕一个人后又绊倒一排人的羽毛球拍……这些都是有杀伤力的危险武器。
终于到了座位上,我在地上捡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被谁卸下的椅子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安上。坐下后,发现班级里已经是一锅刚崩好的爆米花。呜嗷呜嗷的声音此起彼伏,是某些人在吓唬另外某些人,叮咣叮咣的声音间断不绝,是某些人在自我陶醉桌椅打击乐中不能自拔。坐着的人要站起来,站着的人要坐下去。被偷袭的要反击,被反击的要保卫。互相说话的要使声音盖过互相打架的,互相打架的要时刻提防互相恐吓的。不堪忍受喧闹的活人要休眠,而休眠的人在喧闹中要休克。
冥冥之中有神在指引,接近上课的时候,大多数人停止了恐怖活动,但是停电带来的热烈气氛不会这么快就消失的,天才的学生自有天才的庆祝方式。由谁起头都可以的诗文朗诵开始了,各路神仙都统一了声音,全班齐读气势恢宏。有《静夜思》,《春晓》,《登鹳雀楼》,《咏鹅》这样的小时候就会的短诗,还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琵琶行》,《离骚》这样让人背到吐血的长诗,还有一堆先秦诸子孔老孟庄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的古文。一路背下来,发现我们同学记忆力果然没有衰退。
但仅仅是背诵诗文,太没有放纵和无羁的停电感觉了,于是我们开始了只在小学才能有的集体合唱,合唱内容也是五花八门。先是全班高声唱国歌,比任何一次升国旗时放的广播声都要激昂。几遍国歌过后,开始发挥别的了,流行歌曲自不必说,但一首接一首唱的儿歌却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这一点我至今奇怪,十七八的青少年已然脱离童年,在停电的时候却也能对儿时的歌声难以忘怀?“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你……”、“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你……”,唱得深情,唱得投入,唱得分贝超标,唱得跑词跑调。
始终停不下来的,是大家疯狂的笑声,直到突然醒悟老师已经在班级前面不动声色地站了十分钟,才改为在心里偷笑。大家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战场,手忙脚乱地抓来抓去,谁也不知道收拾成了什么样,也不知道拿错了多少东西。黑暗中看不清老师的表情,但似乎觉得看不清更好,我们可以有更多想象的空间,来猜一猜与平时是何等不同……
由于无法马上恢复供电,所以今天的晚自习取消了,这是最最好的消息,同学们像放假了一样高兴。一瞬间,教室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几滴油洒在沸水上会引起水花四溅,几滴水洒在干热的煤块上会使它烧得更旺。已经提前放学,老师也不管了,先回家去,留下一堆疯了似的学生在教室里三五成群地聚集,继续欢庆这特殊的节日。
酉时停电虽短暂,却令人见识到了另一方天空。我们深知人类当初的钻木取火是多么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想的更多,就会意识到平日里那么正常的人们,在重重压力的塑造下积累的巨大的爆发力,若有朝一日在停电时释放,会是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