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的高中,我念了一年书就转学了,跟爸爸的工作调动来到了县城。那一年,大概是我记事最多的了。
到高中了,同学是来自我们全公社的,同学们大都离家很远,要住宿。
在高中,我也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或许是我最小,班上的同学都对我很好。
我乐意在学校吃饭。同学们每当星期一来上学,都要带各种各样的菜(大都是咸菜),有带咸罗卜的,有带高丽咸菜的,还有带咸鱼的。那个时候,跟大伙在一起,吃五分钱一饭盒的二糊涂(是玉米碴子做的,不是干饭,也不是稀饭,介于二都之间)饭,就着大伙的咸菜,真香!最好的,还是学校杀猪的时候的下货汤,那里面有血块,有肠子,勾好粉子,再撒上葱花,三分钱一饭盒,我能喝两饭盒!那滋味,真美!能做饭了以后,我也试着做过,也是放了那么些东西,但怎么做也没那感觉。
在农村,学生的假期还是很多的,除了伏假和寒假以外,还有春耕假和秋收假等,一放就是十来天。一到放假的时候,我就为难了,这个同学要我到家去,那个同学要我到他家去,很难定。一个假期我几乎没在家过过。
我去的最多的,是一个住在鸭绿江边的一个同学家,他姓南,比我大四岁。他家离我们学校要60多里路,他姐弟5个,大姐当时已经出嫁了。他家的那个大队,还有好几个同学。
到他家,要走的都是山路(那时候到他家那里没有公路),那山很高,岭很大,原本他们走,要走5个多小时。我跟他们走,第一次走了将近7个小时。那是一个春耕假。
我走不动啊,真的。原本欢天喜地我,走到上岭还没到一半的地方,就走不动了,那腿,就象绑了铅驼,挪都挪不动,喘气就更不用说了,好象气被人喘走了,一点儿都没留给我。我放熊了,坐在地上就哭(没有声,就是流眼泪,气不够用)。南看到了(他始终在掺着我),笑了,那笑还怪怪的,我心里那个恨呀!
“来吧,咱们大家背他吧,小孩”,他说。
背就背吧,谁要你们要我来!不知道换了几个人的背才到了山顶,下来走了一小段,又走不动了,上山容易下山难!谁说不是!又是轮着背!
60多里路呀,我大多是在同学们的背上走过!
到了他家,他爹妈和家里人看见儿子背着满脸泪痕的我,都吓着了,南说,“我同学,累了,没事儿”。
他家里乱了,他家妹子(比我小三、四岁吧)连忙给我脱了鞋,大娘忙着做饭,妹子水热了给我打来了热水(脚是我自己洗的,没好意思用妹子洗),只感到屋里一会儿就热气腾腾了,再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被叫醒,眼睛还是迷糊着,听大娘说:“让他睡吧,这孩子是累着了,他什么时候醒再吃吧”。
这晚,睡得真香!
第二天早上起来,妹子端来热水放到炕沿上,还有一条新毛巾,不让下地。旁边的桌子上,有咸鸭蛋,炒鸡蛋、咸干鱼,还有一盘热腾腾的鱼。
大娘说:“孩子,洗了脸赶紧吃饭吧,昨晚累着了没吃。这鱼是你大爷起早起来抓的,快吃快吃”。
是得快吃了,饿了,那早,我喝了两碗(是农家大碗)苞米粥,吃了一个大干粮(发面的,在粥快熟了还没全好的时候贴在锅边烙熟的,靠锅边面,有一层象现在锅巴似的脆脆的一层,很香,现在的小食品锅巴是不是也这样做的?)。家里人给我夹什么我就吃什么,很快就吃完了,只吃得我两条胳臂支在后面,身子半躺着。
家里人都在笑。这回这笑,我看出了可是真心的、满意的、满足的。
妹子赶紧拿来枕头:“哥,你靠着”,大娘摸摸我的肚子,笑眯眯的:“孩子这回吃饱了,下地吧,别在炕上呆着,下地走走”。
还是小孩子呀,睡好了吃足了,精神头也就来了。
大爷很高大,脸黑黑的,刚刮了胡子也看不到白的地方。他的眼窝很深,就是笑的时候也就是眼睛小了一点点,没有面部表情。从不多的几句话里,听出他底气很足,声音很响。大娘个子很小,要不是她脸上有皱纹,头发盘的老太太头,我真的不会看出他是大娘。从我第一眼见到大娘,每次见到她她都是笑的,那笑很慈祥,很亲。家里弟弟从我进家门就没说过话,早上吃饭时也没在一个桌吃,那眼神怯怯的,大娘说他怕生人。妹子道是不怕生人了,起码她不怕我。她的声音很轻很甜,清清纯纯的,虽然还小(那时有十三、四岁了吧),但已经很好看了。她眼睛不大,单眼皮,眉毛细长,脸也细长,最好看的,是她的嘴。那嘴不大,唇很薄,两个嘴角微微上挑,好象始终是笑着的,组合到一起,是一个纯真的好看小女孩的脸,这让我当时怀疑她是不是这家里的人。
房子是老式的,我半躺着的屋子,天棚和墙都是用纸糊的,年过了几个月了,褪了色,没有了过年时新的喜庆,隔开里屋与外屋的墙上,有一个大大的红纸刻的福字,还很醒目。炕是农村的拐子炕(就是在大炕的后头,再向屋内空的地方接一个小炕),炕上埔着苇片编的炕席。
听了大娘的话,我来到了院子里,很快,我惊叹了———满眼的新奇,满眼的美!
看出去是江,是与朝鲜共有的鸭绿江,视野里那江很宽很长,很大。早春的江面上被雾气笼罩着,只有几个地方露出绿色的江水,间或有一两支小鱼船,象片叶子似的在漂。江两旁的山被升腾的雾气裹着,山沟沟里看不到什么,只露出山背背上绿油油的树。
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房子,这条沟里只有这一户人家。家中的院子很大,用截成一般长的木头棒子一劈两半后夹成的杖子围着,东面是有两间房子大的木制的苞米苍子,底下是驴圈,靠西边是猪圈,也夹成了两间,里面有两个不大的猪。院子里有很多的鸡和鸭子,不知道有几个鸡在靠猪圈的鸡棚里下蛋,咯咯咯的直叫。
这真的是一幅乡村的静幽的、好看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才妥贴了的图画!
这幅画一下子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好多年以后,我为朋友在家装修时做了一幅屏封,我就拿出了这幅画的设计样本,做好了很美,只是,江面上我只放了一支小船。
要到下午五点来钟了吧,大爷叫我:“伟的(伟的是我的小名),跟我走”。大爷是手提着鱼网,肩抗着挖?_(是用来划船用的,是不是这两个字我也不知道),一边往外走一边喊我。我不知道了该怎么办,要干什么。大娘赶紧过来:“他要领你抓鱼,你快跟他去”,跟着对下了坡的大爷喊:“他爹,早点儿回来,别冻着孩子!”
抓鱼?!我高兴了,我来这儿就是想抓鱼呢!
我急急地跟着跑去。大爷的船划得很好,几乎听不到水声,船也不觉得在动,一会儿的功夫,就看不到家了。天渐渐的黑了,只觉得船轻轻的一顿,停了。
“下船,跟沿上等着,别出声。”大爷说,这回声音不大。
我没敢吱声。只听到江水里传来了一片“唰唰”的声音,是鱼吗?
朦胧中,见到大爷轻声地向江里走,那江水一点儿也不深,好象只到了大爷的小腿。朦胧中,只见大爷手一扬,很圆的一张网飘悠悠地落下,很快的,大爷提着网到我面前,抖着网:
“快捡鱼”。
好多的鱼呀,手电光里,白花花的一片,大都是吉鱼!我开始一条条捡,后来用手捧。实在是捡不过来,前面大爷一堆堆地已经放了好几堆了。
“捡大的,小的别捡了,快点儿”,听口气有点火了。
可不是,我是一条也不放过的,哪怕是一小条。
我听大爷的话了,这回只挑大的捡。
那晚,好象不大的功夫(到家也快好到一点钟了),我们俩(就我们俩,我的功劳也很大!)就抓了一大盆(洗衣服用的大铝盆),还有一小盆,还都带着尖!
这回,是我过去了的日子里,抓鱼最辉煌的一次!
开学了往自己的家里走,南为我背了一袋子鱼干,除了给我做了吃了的,大娘都为我晒上了,都为我带了回来。
往回走,大爷划船送我(同学们也借光了),我们少走了20多里山路。
往回走,我们从日出开始,走到了日落,这回我没用人背。
现在想来,我那时候就想去南的家里,是不是还有另外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那一堆同学里,有一个很好看的女生,她仅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真的叫水灵,那不大不小正合适的黑黑的眼球,就好象始终泡在水里的宝石),每每看了我都会心跳,于是就很少敢正眼看她。她乐意穿的是一件红格子的衣服(那格子有两厘米大,正方形,有一天上课我在她后面用格尺量的),普普通通的,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好看。她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有一种清雅的香,在老远我就会知道是她。她乐意哭,有一点儿小事就哭,而且是一哭就是不乐意停,一哭了眼睛里的水就混了,就会有红色。这在当时很令我心疼。
这样的一个女孩,我在好多年(大概有十年吧)以后又见到了她。
那回,我下乡到了她们村(那时候叫村,不叫大队了),听南说她还在,是跟另一个男同学结婚了,只不过,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惨,那男同学喝酒、耍钱。
那回,我喝了很多的酒(听说酒会壮英雄胆),我去了她家。
进了院,看到了院子里过道(两边是用支柴夹的,支柴上爬满了豆角秧)里有一个小孩,脸上被鼻涕(还有泥?) 抹的一道道,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院子里的菜地里,有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个不大点的孩子,手里提着一棵白菜,菜根没割掉,上面有很多的泥。
我问:“高××在家吗?”
“你是?你是孙伟?!“她瞪着眼睛惊奇的问。
“你是高……?”我呆了,眼前这个眼眶干瘪的女人会是我当年心跳的她?
“嗯,我是孙伟,我们是同学。”我平静了好几平静说。
“哎,你怎么来了?是什么时候来的?快到屋里坐!”
她手提着白菜走出菜地,脸上红了。
“到屋里坐吧,看我,现在还没有个住的地方,那正房是我婆婆住的,我们住这厦子底下。”
住厦子下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一瞬间,脑子里好象空了,空得什么也没有了。
定了定神,我看到她所住的房子,上面是木制的苞米苍子,也有两间大,苍子里看不到有苞米。下面就着苍子腿,用黄泥封住了,还掉的一疙瘩一块的,没有窗,一扇门在门框上丢荡着,用铁丝斜拉着。
我的心真的是一阵阵的疼,好象被绳子一道道的系着。
“不进屋了,我来看看你,我还有事儿,我得走了。”
我没敢再看她,也没有听清她在后面说些什么,两条腿飘飘然地走了。
我再到她的村子,再也没有去过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