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雨晴上了一天的课,早已疲倦了。她在车厢和人群中,左摇右晃,像个不倒翁一样,即使左摇右晃,也不会轻易倒下。脑袋轻轻地靠在手臂上,打起瞌睡来。一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隐秘的,邪恶的,于颠簸和摇晃中偷偷地侵犯过来。
卓雨晴开始不信,她不忍心把人往坏处想。只是容不得她不信,卓雨晴彻底醒了。她惊恐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嘴唇鲜红、西装革履的男人,这个无耻的男人正在冲着她笑。
霎时,她浑身起了愤怒,还有恶心。她想冲那个人做点儿什么,可是,她软弱的厉害,有点快要窒息的感觉,又恨又怕。
卓雨晴让了让,恨不能将自己真空包装。她反感这个世界。
好一会儿,她才不着痕迹的离去。是的,不着痕迹,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没到站,卓雨晴就冲下了车。雨点啪嗒啪嗒,猛急了,像一群受惊的乌鸦。卓雨晴没打伞,痛痛快快任由雨点在身上,淋了够。
一连好些日子,卓雨晴都在拼命抵制、挣扎、逃脱,如果可以,她愿意像蚕一样,蜕皮,成为一只飞蛾,扑向火,也许不会像现在那么痛苦。
愤怒的卓雨晴像一截在风雨中突然起火的树桩,这场火注定掩蔽又漫长,似乎永远不会有完结的余地。
卓雨晴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缩得给更紧。宛如钻进了一个玻璃罩,笼统地看着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戒备着、决绝着、疏远着。
许多时候,卓雨晴都是一个人玩儿,因为她冷漠。卓雨晴想行走在悬崖上,她不敢回头。卓雨晴生来就喜欢看天,因为天纯洁、单纯、真切。她恨不能做了天上那朵轻盈、自由、逍遥自在的云彩。
爸爸出国的时候,卓雨晴是个六年的少女了。爸爸的大手摸着她的头顶揉了揉,那是爸爸稀有的亲热。一想起来,卓雨晴的头顶就会热烘烘的暖。
卓雨晴的心里是喜欢的、是高兴的,可是她闪身躲开了。
多羡慕那些疯女孩啊,卓雨晴羡慕她们和爸爸手牵手,互踩脚印,可以把爸爸当树一样爬。
卓雨晴懊恼地想,如果那一刻她顺着爸爸的手,小绵羊一样投入爸爸的怀中,那么爸爸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绝情呢?
很多时候,卓雨晴心里想的是这么一回事儿,做的又是另一样。大人们都喜欢这一套,小孩子一般都不懂,可卓雨晴生来就会懂。
妈妈轻描淡写的把离婚说成分手,因为她怕伤着卓雨晴。
“没什么,你们分不分,和我没什么关系。”卓雨晴假装无所谓。
她在看《天线宝宝》,她喜欢看他们扭动的胖屁股,天真又娇憨。卓雨晴看得咯咯直笑。
妈妈本来想说“这么大了还看这个”,转念一想,还是不说的好。于是,从那以后,妈妈尽量由着她,有补偿的意思在那里面。
更多时候,卓雨晴喜欢一个人静静的沉静在枯燥的题海当中,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沉静。她害怕自己会空下来。
卓雨晴痴痴地寄情与未来,就像盲人一样渴望着远方的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理想与信仰。只是一味地渴望的光明,渴望天空那样的真实。
卓雨晴以高分考上重点大学时,爸爸又做了别人的新郎。
妈妈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微弓的背总是怔怔的,世界在她面前停滞不前,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些都怪爸爸那位新娘。
卓雨晴越大越觉得,骨子里的那股叛逆之气,小兽一样,追撵着她。
只是回到林子间,卓雨晴闻到泥土混和枯枝烂叶的腐臭气,还有那阵阵松桂枝香,就会忘却一切,轻飘飘软绵绵,活像那湖边的白衣天使,仿佛真做了那天边逍遥自在的云。
这时候,卓雨晴会有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哀伤,说不清寂寞了。
那双眼睛是异类中的异类,卓雨晴第一次看见就没来由的觉得亲,颠覆了记忆和经验。
卓雨晴发现自己在寻找期待时,吓了一跳,忍不住对自己了禁令。
早上出门,她还做了决定,要是再碰上这个人,就掉过脸去。
谁料会在车上撞见呢?卓雨晴后来发现,她的许多与那位男生的事情大多都发生在车上,发生在那摇摇晃晃的行进中。
当时卓雨晴脱口而出说“是你”,多唐突的两个字啊!透漏出了多少心事。卓雨晴死劲地懊悔,直到走进教室,她还反复绞着手。
奇怪,那个人也说了“是你”!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卓雨晴的心绷紧了。
卓雨晴虚虚地坐在教室里。
“要是不上这个强化班多好呀。”卓雨晴望了望窗外的老槐,一种甜蜜的恼恨涌上来。
妈妈当时有气无力地说:“大学不比高中,竞争更强烈,你们班的孩子都上强化班,不如我也给你报吧,省得将来你怪我。”
卓雨晴最怕妈妈有气无力,卓雨晴不答应就等于伤人心。
卓雨晴这堂课听得乱七八糟,但没办法,只好默默的沉受着。
好几周了。卓雨晴骑车去强化班。
课间乱哄哄的都是人,卓雨晴趴在座位上做题,直到上课铃响,她才冲向洗手间。
卓雨晴以为这样可以免掉许多麻烦,她本能地怕着这个人。
“Hello。”
这个人守在桥头的时候,斜阳穿过凋零的梧桐把世界找的黄澄澄的亮。他的周身笼着一圈金。
那双眼睛,明处似火,暗处似泉,笑起来莫名的该死的亲,紧绷绷的卓雨晴突然松了。
“你是卓雨晴,是吗?”
“你是——”卓雨晴这样问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记得了?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呦!”
“你到底是谁?”卓雨晴脸上滚烫滚烫。
“我是?V鹰汕啊。师大幼儿园记得吗?我是插班生,我们总是一起玩。”
“哦,我好像想起来了。”卓雨晴笑起来,她羞得去咬着薄薄的嘴唇,不过她的整颗心都在笑,笑得停不下来。一股热烘烘的激流哗地冲出来,把她冲出了玻璃罩,她像冬眠多年突然苏醒。
卓雨晴不敢看这个人,她只是掠过他修长的影子抬头去看着湛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