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有人问我:“长大要不要媳妇?’’我总回答得很干脆:“要!”于是惹来一片笑声。其实那时并不知媳妇为何物。 一过二十岁,父母便操心我的婚事,左右地托媒婆介绍。我哪里会听,哥姐也反对,于是为我提亲的事就放下了。 大学毕业,一切安顿好,早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父母都急了,一个劲儿地相互埋怨当初任由了我们,父亲恨不能从乡下赶到城里来一天二遍地催。每次回家探亲,母亲是不大说话的,至多惶惶地问一句:“介绍了?”我一摇头,她便叹气。” 实在不忍再违父母的一片良苦用心,反正这一辈子要结婚的,也就应了顺即孝的古训,开始留意身边的女子。确定后,带了她回家,母亲慌得杀鸡又宰鸭,父亲跟我们打个照面后,远远躲了开去。朋友疑惑地问我:“你爸不高兴?”我说哪里他这是高兴的。 结婚的日子是父亲托先生推算的。
我们原打算旅游结婚,父亲不同意,他说城里人“五一”、“十一”地结婚出去跑一圈那算啥事,我不管你如今学间了,拿了国家的工资,这结婚还得按老规矩办。 女友属猴,当订农历二、八月,日子便定在农历人月十 离结婚还有一个礼拜,父亲就让我回了乡下。亲戚很多,要一家一家地通知过来,我们管这称“叫客”。每天,早早起来推了车子出门,远远近近地跑,几天下来,都跑得没丁点儿情绪了,心里直叫麻烦。父亲却高兴。 按旧俗,我们这儿男儿结婚要祭祖的,所以培婚的头天下午,父亲对我说,别忙了,换换衣裳拜灵去。换了衣服,随了本家的四哥,来到我们家的祖坟地。先拜我爷爷,那时候,夕阳正好,四哥替我点燃了喜钱,我跪下去的时候,鞭炮便响了,喷呐也响起来,很欢快很震耳的一种声音。田野平坦而且空旷,声音就消失在远处的那一抹云端里。
我没见过我爷爷,但把头磕下去的时候,亲情让我对另一个世界的他还是有了一种灵魂的沟通,仿佛爷爷就坐在我的面前,欣然受拜我的喜头。我的鼻子有点发酸—祖父艰难万般之后,只能以这种方式享受晚辈的跪拜了。恍惚里,我看到了亲人斑斑驳驳走过的灰白道路,很艰辛地有了我的今天。 结婚那天,客人很多,来来往往一庭院。父亲不停地被帮忙的人喊住要什么什么东西,母亲招呼女眷,迎了一批又一批,我则被叫来叫去地招呼每一位到来的亲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一律的热情问候。最后真是招架不住了,便慢慢地跑到厢房里休息去了。 总算。熬到接新娘的车来,所有的人又都往车门前挤,连正在吃饭的客人也放下了筷子。院子中间早摆开了桌子,桌子上有声桌子下有声席,我与孟女在芦席上时,司仪高喊:放炮—一!’
那边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鞭炮太响,听不清吹的是什么,想来就是《入沉房》吧。司仪又高喊:“一拜天地……”下面听不清了,只能一次接一次地鞠躬,最后便“哄”地围上来闹席。 校晚,客人都走了,一院子的杯盘狼藉,很静,被抽去了什么似的。父亲拱了腰在院子里收拾,我与妻子走过去,让他歇着,他不肯,还是拱了腰去干了。 在院子里帮父亲收拾着乱糟糟的油腻腻的碗碟,望着他的背影,我渐渐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坚持用旧有习俗操办婚事的原因。父亲的一生,虽大字不识,但他记住并格守了祖训,家庭的延续在他看来是重而又重的事情,他要把几个孩子中最小的我的婚事办得隆重而热烈,以此向双亲朋乡邻们宣告他已完成他承接下来的责任,宣布他最后一件大真的完成。至于当初我所谓旅行结婚的反叛,他自然是容不得的。
有了小家后,回家探亲的次数便少了,最近一次回乡下时,父亲明显比以前寡言了,看他一身疲倦的举止,分明写就着苍老。我想父亲是寂寞的,清淡穷苦的一生中,父亲之所以能一次次从生活的泥泞中爬起来,关键在他心中有搁不下的使命。岁月流逝,当家庭的重担从父亲的肩头一点一点抽去时,同时也慢慢抽走了他的灵魂。于是他一日日迅速地老下来。 我很惶恐。从父亲的身上,我懂得了婚烟还有一层超越生活本身的意义,它是一种信条,是人们对于生命延续的一种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