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牵着我沿着小路去上幼儿园,突然从旁边的杂草堆中窜出一条橙色的小蛇,昂着头,吐着信子耀武扬威。我那时还是懵懂无知,只知傻愣愣地看着那条蛇,而你瞬间爆发,一把扯过我,上前一步,腾地一下搬起路旁有脸盘大的大石块,狠狠地对着那条蛇砸了下去。
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盯着上铺的木床板,心脏咚咚咚地捶打着胸口,还能听见宿舍楼独有的妖风呼呼地从各个不知名的角落灌进来。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你近几年好像越发地怕冷了,秋天的时候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寒假回家的时候,新家已经装修好了。父母一辈子的心血都凝结在这套并不怎么华丽的房子里面,每一块地砖的花纹都是父亲辛辛苦苦挑选的,每一扇闪亮的窗户母亲都用报纸擦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你不喜欢住在新房,大家都不懂你,说你不知道享福。
我也不懂。
新家的被子很暖和,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软的,宿舍里的硬床板简直不能比。懒洋洋地不想动,艰难地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十点多了。你怎么没有叫我起床?你一直都喜欢对我念叨不吃早餐对身体的种种坏处,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我突然想起来你在新家睡不惯。昨晚我回来之后,来新家吃过晚饭又让阿公陪你回去睡觉了。睁着眼睛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我还是抵挡不住肚子里排山倒海的饿意,磨磨蹭蹭起床吃午饭去了。
父母要上班,我自己煮饭住得乱七八糟,忍不住跑回旧家去找你。你很开心,大中午的特地出去买了牛排说要煮给我吃。回来后又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念个不停,一会儿说要我好好学煮饭,一会儿又改口说反正回来你煮给我吃也是一样,哒哒哒哒,菜在砧板上被切得整整齐齐。我照旧窝在房间里打游戏,你说一句我嗯一声,左耳进右耳出,跟以前一样。老房子的采光很差,冬天的时候就算是中午也是冷冷潮潮的,我却觉得很习惯,全身的细胞都舒展开了。
那天你简直跟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大中午的躺在床上不睡觉,不停地用方言喊着我的小名,想起一件事就喊一声,“囡囡”、“囡囡”地叫个不停。后来是我果断把你房间的门关上了,你才消停,乖乖睡觉去了。
其实多年来我早已练就一身充耳不闻的本领,可那天下午你太开心了,我实在是躲不过,终于关了电脑陪着戴老花镜的你在小窗旁的木桌上看《圣经》。
一个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小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圣经》,一行十个字要问三遍。后来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将就着念,遇到不熟的字就含着读,一句话颠三倒四,却是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暖暖的桔色阳光从老房区歪七扭八的房子中间挤进来,撒在你花白的头发上,我悄悄放下了手里的手机,开始认真听你读圣经,听你说你的人生中那些从柴盐酱醋中熏出来的道理。
除夕前两天早上你刚学会从旧家坐公交车到新家,高兴得不得了。那天我正在打扫房间,突然听到门被打开,心惊胆战地跑出去一看,你拎着一包刚刚炸好的炸豆腐,乐呵呵地站在门口,嘚瑟地说我刚刚从旧家一个人坐公交车过来的。我都傻眼了,赶紧打电话给阿公说你跑过来了,让他中午也过来吃饭。你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把炸豆腐放到冰箱里,你就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儿地跟我唠叨你从哪条路走的,在公交车站等了多久,坐了几路车,车上空空荡荡地都没有几个人,你一路摇摇晃晃地坐到新家,又突然忘了要从哪个方向走,往左走了两条街,突然发现没见过,只好往右走去,最后误打误撞竟然也被你找着地方了。我越听越害怕,一边敷衍着你说好厉害好厉害,一边跟你说下次我带着你坐,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走。你听着竟有些不服气,说你年轻的时候从老家出发扛着一袋红薯去找阿公,就知道一个地名,耶稣保佑,被你好运地摸到了那个山沟沟在哪里。
可是亲爱的阿嬷,你的头发已经白了。
除夕夜那天你还是抵不过一群小辈阿嬷阿嬷地叫你去新家吃团圆饭。下午,我在厨房打着下手,帮着母亲和姑姑她们洗菜切菜。厨房里地上湿漉漉的,我们都担心你会不小心滑倒,就让你在大厅陪小堂弟玩。堂弟嫌你不会说普通话,自己坐在沙发上把电视的声音开得震天响,根本就不理会你结结巴巴的讨好。我看不过眼,走出去拿着他还没有做完的寒假作业威胁他把遥控器给你,你乐呵呵地接过,又调到了“喜羊羊与灰太狼”那一台。
你是一个闲不下来的小老太太,后来又硬是挤进厨房,说母亲煮的饭太软了,姑姑的菜不够咸,那道海蛎菜花汤盐放多了,指手画脚又说了一通,天知道海蛎菜花汤根本还没有放盐。我刚想把你劝出去,你又想要去调大煤气灶上的火,关节粗大的手指用力一转,火苗腾地一下蹿了老高,把你吓了一跳,一边叨念着这个新厨具买得不好,一边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我切完菜出去叫堂弟做暑假作业的时候,你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晃,外面的鞭炮声礼花声噼里啪啦地响,看看厨房里的热火朝天的香气,再看看堂弟堂妹捧着零食在沙发上咔吱咔吱地啃着,而阿公和父亲姑丈在书房写着毛笔字聊聊工作,你就一个人喜气洋洋地孤单着。
除夕那晚你悄悄塞给我两百块钱,叫我多打电话给你。我突然想起来每次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都一边问着电话费是不是很贵,一边又开始关于学习关于做人的长篇大论。
其实我也不过是每个月打个电话给你。
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跟我说你到处跟人宣扬我每天都打电话给她,是最孝顺的小辈的时候,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其实一点都不孝顺。
小时候不懂方言,根本就听不懂也不想听你说话,每次你说啥我都说是啊是啊知道了我要做作业了,把门嘭地一关,又捧着杂志乐滋滋地读。看累了,一抬头就发现桌上放着一碗削好皮,切成块的金黄色的苹果,浸在盐水里,一点都没有氧化。而我浸在你的疼爱里,从未经受过风吹雨打。
后来懂事了一点,有空的时候会跟着你出去买菜,你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我也跟在你身后慢慢走,满口答应着你说的那些有的没有的事,而不是一个人拎着菜跑得飞快。
有时候独生女的任性又开始占上风,出门的时候怕你唠叨就干脆不和你说,晚上八九点回来的时候却还看见锅里热着饭菜。你在床上大声问是不是囡囡回来了。我会回答是。
是我回来了。
可是我又走了。
上大学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来住,又是在千里之外。你没办法不担心,甚至异想天开要过来租房子给我煮饭洗衣服。一个人在家里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可行,兴致勃勃地去买火车票,还打算把我的抱枕带过来。好说歹说硬是被父亲拦下来了,又开始骂父亲一点都不疼我,居然要我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上大学之后才懂得不能让你担心,军训被晒伤了也不敢跟你说,就跟你说黑了显瘦;舍友之间矛盾不知道怎么调解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也不敢跟家里说;钱包丢了,一个月生活费全没了的时候我撑着过了两天,实在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狠狠骂了我一顿,被你听见了,你抢过电话说不要去追小偷,危险,赶紧回宿舍。急急忙忙,恨不得把我像小时候那样护在胳肢窝下面,谁都伤害不了我。
阿嬷你总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很小的一只,整天整晚地哭闹着不睡觉,只有在你的胳肢窝里才睡得香。
谁说不是呢,我只有在你的胳肢窝里才睡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