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诚,撞碎自已,都不是忍受。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有忍受也是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是可以多种多样的。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式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已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这片幽香的竹海时,就明白自已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体走向了抽象。站在竹梢尖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有了银丝,心也疲惫,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竹间徘徊,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翠竹林,在林间满心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生长。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挚友在赞颂坚韧,母亲在歌唱牺牲,而我却仅仅是不能忍受。竹间的一棵红果树,一棵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们身边走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竹林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下了结结实实的冷漠。站在这竹梢,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我爱竹林,爱遥远的那条线。我痴迷得无可救药,像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小径走入竹海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丢在昨天的尘封里,而是用一块土花布包裹在脑海里。
土花布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我不停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这广大的竹林野地上才做得到。琐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这样过起了自已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我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多么的执拗。因此,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已就乐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像太阳一样重复着自已。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