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他是这个学校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师。带着满腔的热血来到学校,成为几百名学子口中的“历史老师”。
第一节课,他慷慨激昂地给同学们讲炎黄二帝,讲春秋争霸,讲雄汉盛唐,那个鸦片战争,讲国民革命……
讲到文革时,忽然沉寂。
他读书的黄金时期,正赶上10年的动荡。开始只能断断续续地去学校上课,知道父母被批斗,他彻底地离开学校。
他做梦都希望再次回来。
恢复高考,他凭着几年来在家劳作之余的自学,终于梦圆大学。义无反顾地选择师范。第一次感到肩上的一种神圣和骄傲。
从记忆中走出,讲台下是几十双渴求的眼神。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下课铃忽然响起。
“同学们,下课吧。”
窗外是茂密的银杏树,繁茂的枝桠叉开来,青翠莹洁的扇形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棵古老校园的象征,这棵在中国乃至世界的稀有树种,此刻正在挺立着,忽然想起郭沫若先生那篇散文《银杏》——“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此刻,在他的眼里,这棵银杏更像一座纪念塔,下面是无数的英灵,像郭沫若先生说的“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
生锈的窗户檐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时光,洗尽铅华。孩子们操场上的欢笑声格外清晰。他摘下了眼镜。
——“老师,您怎么了?”
——“没事,眼睛像是进了沙子。”
……
只是30年的光景,只是10届的学生。
银杏依然茂密,年轮一圈一圈地增长,它依然年轻,向一届又一届的学子们贡献着自己的白果。树下经常有成群的孩子,手拉手拥抱着树身,拥抱着他们的青春。也有浪漫的情侣,在树下呢喃暧昧。
教室里,已是多媒体的现代教学设备,整齐豪华的讲桌,课桌,闪闪发亮的地板。
像当年孩子们渴求的眼睛一样。
他依旧慷慨激昂,讲尧舜,讲岳飞,讲林则徐,讲孙中山……
台下依然沉寂。
却是睡觉的,吃东西的,听MP3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又讲到文革。
“同学们,知识,知识是最宝贵最重要的啊!动荡10年,流失了多少人才,埋没了多少精神财富,国家落后了多少啊!……”
下课铃响。
他依旧站在窗边。窗檐被值日生擦得明亮,窗外是草坪绿地,唯一不变的是那棵银杏。
尽管校园早已栽种了法国梧桐,栽种了美国皂荚,可没谁能取代这棵银杏。尽管它已被越来越多的人遗忘,尽管它依然挺立却多了几分安详。
和他一样,站立了30年。
回想着一次次历史课的画面,他摘下了眼镜。
——“老师,你为什么不用多媒体给我们上课呢?历史本来就枯燥无味的….”
眼像是进了沙子。
又或许不是。
像是进到了心里。
不小心被扎了下。
一个民族的兴衰,一个国家的崛起,一代少年的奋发……同学们,又怎能是几张图片,几首歌就可以将几代华夏儿女的爱恨投射到历史的荧幕上去!
他退休了。提前退休了。
他违反了学校及教育厅关于素质教育的相关要求,他强烈反对因为建筑校园购物区而砍伐那棵银杏,他被学生评教时打上“课堂趣味低….”
领导对德高望重的他委婉提出了退休建议。
最后一堂课。
已是满头银发的他在大家的诧异中第一次打开并不陌生的电脑,拉下幕布。鲜红鲜红的背景下,五颗闪闪发光的黄色五角星。
像第一排女生的红色短裙那么红,
像第二排男生手中的mp3那么红,
像刚擦过的地板那么亮,
像曾经倚着的窗檐那么亮,
像穿透树叶的阳光那么亮
……
直接反射到那些正在吃东西,睡觉,听歌的学生眼里……
那么红,那么亮。
他缓缓从电脑椅旁站起来,面对着荧幕,鞠了一躬。
他走了。
穿过孩子,穿过走道,穿过银杏树……
冬天了。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搓丫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他走了。
屏幕旁的黑板一角,“今日课程”,值日生的自己仍在:
——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