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的流光,全埋在尘嚣里,奔走往日澄明的心境,也似乎沉浊了许多,前些日子积尽炎热,心里隐约地盼着能有一场雨,浇灭这一场天火。
时值初夏,叶子绿透了,像一个忧郁的少女,静静地伫立,思考着什么问题。在夜里回宿舍的时候就感觉到有像绒毛般的雨丝飘下,弄得脸上痒痒的。谁知刚回宿舍便有些加大了。我看着外边那些少女嬉戏着,全然没有了庄严的气氛,我募得想到了秋光已经老去,院前梧桐叶飘尽了,冷雨缠绵,自己乘黄包车出行的场景。在油漆蓬布的包围里,听雨打十里荷花,潇潇如絮语,顿时起了几点凄凉。奇怪,怎会有了这不符时节的想象。
不知是什么因缘,我从小就爱雨。读了柳永的词更不觉神往。我的记忆中总会和雨搭上几层关系。幼时祖父背着我去几里地以外看戏,那时也下雨,毛茸茸的,用手接几滴就会
从心底说出这雨的可爱。祖父爱听戏,趁着天气清请凉凉,祖母去邻居家串门,这难得的时刻,管他什么新扯的绸布裤多么直展,抱着我就走了出去。在家中憋了一天,其出了门就只觉进了个新天地,到处是草芽儿的清香。到了地儿以后,听见台上画着大花脸的人咿咿呀呀的比划着,我觉着好笑,祖父看见我笑,也跟着笑起来,爷孙俩挤在人堆里叫好,这场景我估计着没人见过。
搭戏台的是一张大帆布,上面油光光的,能照出人影来。我挨着戏台的拐角,墨绿的帆布,涂着班驳的红漆的钢管,还有在下面吊着的滑来滑去的水珠子,还有那被踩得吱吱响的木板。过了好长时间,在众人高声地叫了几声好以后,戏台上咚咚呛呛的喧闹终于归了静寂,人们要散了。刚要转身,祖父不知叫了声什么,于是一个手中拿着二胡的跑了过来,看来是个熟人,他和祖父说了什么记得不甚清楚,只记得那二胡湿淋淋的细细的弦上流下了很多水珠,我突然想到这象自己哭时的泪,祖父听了以后很赞赏,可说喻体选得不准确。深色的土地,墨色的天空,我和祖父俩人急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后来便上学了。操场上有两坑浑水,我们就穿着雨鞋在其中践踏,欢愉的心儿也飞到了天上,顺着鬓角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尽南边有一棵老柳树,头发绿到了我幼小的心里。垂枝不知是谁裁剪得那般细致,每个叶片后都贮着几滴水,藏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于是小伙伴们用几尺的竹竿在头上乱打,叶子的心事全都抖了出来,小秘密落在脸上,落在手上,落在身上,落在心里,凉丝丝的。过了些时,太阳露了笑脸,仰头看去,很漂亮,很漂亮。玩得正起劲,老师忽然来了,一见这情形,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松弛了我们紧张的心弦,笑声哗然中,我们向教室窜去。
雨可由此看来是最动人的。尤其是漫天分不清是雾是雨的中午,群山仙气缭绕,看树木极欲羽化归天,自不必去理会尘世繁杂,留于自己一片净土,悠悠坐对 也往往历二三小时,
然而如今又是如何?期望一心来复,固是梦想,即是唤回一二年前的洒脱的心情,也不可复得了。我想 :雨究竟是思想的催化剂,还是幽幽情思的光泽。
我夜来听雨,听得一身湿淋,我夜来思雨,思得一心的清新,我夜来吟雨,吟得满口余香。我在雨中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泛青的时代,看到了日益模糊,渐行渐远的雨纷纷扬扬,看戏,玩水都如蒙蒙的烟气,似乎一阵风就会吹散。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小道,几盏昏黄的路灯,近十年的变迁扑面而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祖父谢世,戏台拆散,虽仍有几处卖艺,水袖收甩之间早已雨打风吹去。校园整修,柳树遭伐,水坑被填,留住雨对梦的滋润竟是这般困难,我这多灾多难的雨啊,何时才能不被韶华蒸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去握一把雨的清凉真就这般的可遇而不可求 吗?
今天,我又遇到了雨,遇到了我的伤痛。一片碎瓦,一角残砖,我的记忆发酵,深入骨髓的恋情。一声故园,喷涌的血流已写成千百首诗章。我走过望不到边的雨,又从这边走向另一片雨,扫了四季的树叶烧在火中浮现无数人脸,只是立于我的梦之外的幻影,然后让雨浇灭,剩了灰烬。
雨呵,一种无可放置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