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冰期洪水,严寒酷热,长蛇巨兽,千寻大树,万里荆榛的境界里,挣扎地斗争地生存着,所度的无非是
巢居穴处,茹毛饮血的生活,所崇拜的无非是老树怪石,鳄鱼鼠狼一类的东西,所尊敬者无非是善于画符念咒
惯造妖言的巫师。他们每天互相搏击,互相并吞,生命朝不保夕,早晨出门时,还是健旺活泼的一个人,晚上
也许已成为林中野兽的一顿大餐,或某某几个同类火堆上烧烤着的一片肉。他们也有恋爱,也有嫉妒和怨恨,
也有美妙的情歌与他们壮烈的战歌同样动人,但这不过是他们生活穿插的节目,是他们生命里寥寥几朵温馨美
艳的花;他们全部的劳力与光阴,其实是消磨于寻求食物上。食和色本来是人类两大基本欲望,但对初民而言
,食的重要似乎更胜于色。由个人而家族,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国家,到了国家的型式出现,文化已
算奠下了根基,人类的生活已有相当的保障,所以人类的命运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多。我们已有若干余裕可以欣
赏文学与艺术,我们已可以居住于构造颇精的曲室洞房,散步于点缀幽?的园林,吃着烹调适口的肴膳,听着
和谐悦耳的乐歌。可是,当商朝君臣,才能以并不足称为佳酿的酒来陶醉自己时,便被西方新兴的周民族杀得
血流漂卤,连他们君主的头颅也被挂上什么太白之旗了。而且因为战胜之故,明明是侵略的行为,却变做吊民
伐罪,天与人归;因为战败之故,国亡身死不算,还要天下之恶皆归之,商纣与夏桀,竟成了中国历史上暴君的代表!
西晋的智识份子,受了佛学东来的刺激,大家都发了狂般沉醉于形上理论的追求,想以佛教的“空”
来解释老庄的“无”。道德五千言,庄子七篇,易经系辞一类的书,成了他们寄托整个心灵的对象;玄言与清
谈,成为他们日常生活最有意义的部分,但一般史家又说永嘉之乱,便是这样促成的。北宋的士大夫,才能于
金樽檀板之间,酒绿灯红之际,听听“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才能于银烛光中,瑞烟影里,看看那红光
万点的鳌山,看看那夹在翠华雉扇中间徐徐过去的御辇,意识到他们自己生当太平盛世的幸福;明朝的士大夫
才能把兴趣由正宗文学转移到传奇小说上来,才能建设金圣叹式的批评文学,才能赏鉴苏扬名匠雕刻精美插图
,才能正式养成收藏字画古玩、金石图书的风气,而那些崛起沙漠的野蛮民族,早已像一阵飓风般卷了过来,
把他们杀的杀,掳的掳;把那些文化结晶品,烧的烧,毁的毁。衣冠之族,立刻沦于犬羊,庄严的国土,瞬息
化成荒凉败落的一片。此外如埃及、巴比伦、印度、希腊、罗马以及近代的法兰西,也无不如此。历史好像印
板文章,往往会一字不改地重演,可谓奇怪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