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回到那间秋风中瑟瑟的老屋时,素白的孝布,素白的挽联,惨白的面庞,夹杂着泛黄的秋声。
爷爷走得太匆匆,鹤唳人何处,只剩得满堂泪,一世情。翌日,在仪式礼节之后,他终将入土为安,最后片刻的停留,奶奶独自走进灵堂,坐在昏昏然的香烛旁,怔怔地出神。
她原本是十分敬重鬼神的,甚至不敢走近灵堂之中,此刻,她却坐在爷爷身旁。蓬乱花白的发梢摇落些许尘土,破旧黑青的棉衣裹不紧愈显单薄的背影,她刀刻般厚实的手支起渐欲垂下的头。即使从未识过一字一句,她却在桥头的碎语中,在持家的礼数中,感知着生活,在生存的挣扎中,参悟着生命。
爷爷在外地时,五口之家,由她独自撑起,爷爷是支点,她是顶梁柱。被“生”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她便咬紧牙关,少言寡语,像男人一样扛起锄头在田间燃烧着生命劳作;像男人一样背起小山一样高的柴禾;像男人一样刚强执拗地反击一切的不公和欺侮。
她还记得那年闹饥荒死了很多人,粮食是万万少不得的。于是七十岁的高龄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仍用汗水浇灌庄稼;她的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那双不识字的眼睛将一张张存折看了个仔细;她还记得她的小儿子爱吃鱼头,她还记得将每一条鱼尾巴夹到碗里。
此刻,她坐在爷爷的身旁,双肩在起伏着,浑浊的泪珠几欲滴落,她掩住自己的双眼,仿佛爷爷第一次离开这老屋。老屋的支点,再挽不回了,一阵飒飒的秋风似乎都可以将它吹倒。
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的背篓。她总在不经意间揽起了当家的义务,张罗起一个家里应有的一切事务。爷爷生病后,她加倍地操劳着,当起老屋的主人,歇不下,睡不着,似乎照顾家人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但现在,她再也无法戴牢那副强势的面具,她哭出声来,呜呜然肝肠寸断。未眠的秋叶寒霜颤动着,老屋那扇厚厚的木门吱吱呀呀,和着哭声不绝如缕。
喃喃中,我只听真切了一句:“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字字沉到土层的深处。
四个子女,她却无处可去。不习惯城中的生活,在那里,生命失去了支点,那里没有土地,她手足无措。即使再不用为着生计挺直微驼的脊背,再不用因为忧虑煎熬疲惫的心,但她不愿无事可做,她不愿将生活变得百无聊赖。
即便是空荡荡的巢,她仍眷恋村头慵懒的老黄狗高亢的吠声,把田地都拓得宽阔无垠;眷恋手中捧着的瓷碗,每一丝裂纹中都隽永着患难真情的芬芳;眷恋一把把木柴投入火焰的怀抱,袅袅的炊烟晕开日落的安祥;
她没有什么信仰,但她秉持着炎黄子孙质朴的执念。她无怨无悔地奉行着善与爱,她坚守着因果轮回的虔诚,也许她也说不出她一生的支点在何处,但她甘愿将一生埋藏在一抔黄土之下。这是耕作的村人一生最大的夙愿,平静地降临,平静地归去,无论这期间有多少磨难与艰辛。我们不需要基督上帝,我们只需要一片我们深爱的土地。
她的一生,是黄土地上深深扎了根的一生,是为了孩子付出一切的一生。她不识字,她不懂得圆滑处世,她不懂得生活情趣,但在这片生她养她的黄土地上,她紫色的灵魂轻轻地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