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们对于记录真相的坚持,实则是对“真”这一价值观的固守。
夜已深,数名史官安置好妻儿,从四方决然奔赴齐国:那几位坚持写下“崔杼弑其君”的真相的史官都已相继被杀害,纵然生死未卜,前程渺茫,他们也要去接替他书写真相。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坚持“书法不隐”的董狐亦在跑来,“幽于缧绁,遭祸身毁”却不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太史公也在赶来,三十年四百余万字的用心血写就的史书遭窃后又重写一遍的谈迁也正奔赴。在只为君王唱赞歌的时代,无数的史官却在面临抉择的时刻选择自我牺牲,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坚持要将真相或是细密地缝在笔法里,或是直率地袒露于行段间。这个对抗后做出抉择的时刻,人性的光辉尽显。
史官们对于记录真相的坚持,实则是对“真”这一价值观的固守。对他们来说,坚持真相,即坚持“秉笔直书”的职业道德,使真相显现,使正义彰显,让后世可鉴,从而达到“为生民立命”的治史目的,以完成他们的人生价值,守护他们不屈的气节。
只是承认真相已然困难:人无所不在枷锁中,被固有的镣铐长久扭曲的我们偶尔会成为“病梅”,固守着自己的错误观点,对真实反倒不解,因而追寻真相、书写真相、传递真相就更显困难。一路要触及多少未知的利益纠葛,要突破多少的局限才得以使真相被认识和接纳。探求真理者,坚守真我者,书写真言者······他们不顾前路荆棘丛生迎难而上,这一份与“伪”不计代价的对抗闪现着人性的火光,纵然有时以黑夜为幕,火光微弱,却依旧执着地在每个时代散发着光和热。
这点点火光,却似乎失落在了当下这一“后真相时代”。
在这个时代,信息主宰,流量为王。纵然仍有一些坚守着真相的发声者呕心沥血地为真实之燕编织着窝,却被信息流瀑里的看客当作一杯淡而无味、弃之亦不甚可惜的痴傻的羹汤。重口味用它强烈的情感刺激大行其道,挑逗着人们日渐麻木的神经。久而久之,吃惯重麻重辣的大众不再有品尝真相的耐心与兴趣-大音希声,大道至简,真相没有那些花哨的摆饰,它最本质的精神是简单而直接的,亦是寡淡而痛苦的,但却是真实的,催人思考的。
我们呼唤真相的回归,实则就是呼唤理性和信仰的回归。无论是为时代立传的人,还是真相的接收者,都应学会离开犬儒主义,选择坚守“真”的信仰。是受物质利益驱使而自我麻痹,撒下弥天大谎欺骗大众,还是针砭时弊,大胆揭露真相,鞭挞邪恶,做社会的良心?是勇敢地为弱势群体真实且合理的诉求发声,还是做视而不见的无意识群氓,歪曲事实妄加指责?白昼夏花里的火光固然灿烂,但在寒冬极夜的逼仄角落里,嘹亮发声更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气甚至代价,其光辉更甚。我们都有一份责任-带着“公开使用的理性”,在这些需要抉择的时刻做出个体的暂时牺牲来守护真相。不要让本应严肃而真实的世界,成为个体倾倒私人负面情绪的垃圾场和群氓撒欢的舞池,而将真相掩埋其下。
让我们做飞出“后真相迷楼”的伊卡洛斯,做痴望着“倒映的真实”的那耳喀索斯好吗?或许有一刻,翅膀的胶熔化,坠入大海摔死;或许有一刻,形容憔悴枯槁,岸边伫立而死,但正如斯图尔特·凯利在《失落的书》里写的:“我们绝望地与毁灭抗争,抗争的过程即是胜利。”-终于,在这些时刻里,我们得以重新点亮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