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36次航班即将到达目的地福建长乐国际机场，请各位乘客…”
老人走下飞机悬梯的脚步有细微的颤抖，手扶着悬梯把手，松弛的皮肤像古松的树皮一般干燥而粗糙。当两只脚重又踏上阔别已久的故土，感受着从脚底传至四肢的厚重的温暖，老人的眼终于蒙上了一层水雾。
老人张了张嘴，无声的在心底：我回来了。
街上昏黄的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如墨一般渲染开来，老人站在寂静的巷口，已经有些浑浊的目光如面前的巷子一般幽深。拨开一层夜色织的纱，千回百转的青街石巷，冷清的空气涌入胸腔，升起一层熟悉又觉得遥远而陌生的凉意。
六十年前。满眼闪烁旋转的火光，或狰狞或冷漠的脸孔在眼前轮番闪过，手上和脚上的绳子深深勒进了皮肤，感觉鲜血像暖意一样缓慢而持续的流淌逝去。母亲凄楚而绝望的喊声在身后越来越远，紧紧咬住的下唇泛起了血的腥气，被拉扯住了头发，让他终究无法回头。
她喊，青宁，青宁，你们放开青宁啊，你们不能带走他…
甲板上持枪士兵的身影纷乱，钢沿帽反射着微薄的月光刺痛了青宁的眼。身后押解他的士兵野蛮地一把将他推进了阴暗的船舱，在士兵关门的刹那，青宁越过他的肩膀，看了这片生他养他十八年的土地最后一眼。当时的他不会知道，在之后的六十年中，他再没能见到故乡的模样。
老人揉了揉干涩的眼，枯瘦的手不禁抚上了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
娘，我回来了。青宁回来了。
沿着曾经无比熟悉的青石板路，从巷子口，缓慢的走过六十块石板，眼前是阔别六十年的老屋，仍旧是漆成淡墨色的木门，推开时吱呀吱呀的响声仿佛是从儿时母亲的纺车上发出。院落中铺满夏夜淡淡的暗香，有安宁的尘埃环抱着远涉重洋而归的老人，古旧的气息从老屋藏青色的院墙上流淌而出。那棵六十年前刚刚栽下的榕树苗，如今的树冠已经覆盖了院落前后，苍翠色的树叶安静的呼吸。
老人走过去，将手掌贴在树干上，那些蜿蜒的细末之节像刻在他掌心的掌纹，婉转成老人心底最深切的想念。老人用手仔细的抚过榕树下的藤椅，那些微凉的藤条已经无法盛装他的回忆。
“来，青宁，看看娘给你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青宁啊，快回家吃饭啦，就数你贪玩。”
“青宁快帮娘扶着树干，娘给它填点土。”
画面纷至沓来，回忆如洪流一般淹没了老人的心，滂沱的思乡之情哽住了喉咙，让老人只能深深呼吸着久违了的家乡的空气。
“青宁？”耳边乍起一声呼唤，老人一愣，缓缓的回身，身后的院门旁站着一位老人，他拄着一根青竹杖，清晨的光亮从他推开的门后泻了进来。
“你是…”老人已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能叫出对方的名字。
“我是易君啊，青宁，你总算回来了。”拄着竹杖的老人激动的眼角微微泛红：“我在这等了你六十年了。”
青宁缓过神来，走上前抱住了易君：“我的好兄弟。”
微光笼在两位老人身上，恍惚间仿佛时光倒转。两人前后追逐着跑遍小镇，互相打闹，嬉戏。六十年后，两个儿时的伙伴紧紧抱在一起，花白的头发在暖光中闪着柔和的色泽。
易君放开了青宁：“青宁，你还走吗？”
“不，不走了。”青宁缓缓摇了摇头，环视着小小的院落：“我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海峡两岸经济洽谈会的，我得在有生之年，为祖国做些事情。”
易君点了点头，目光随着老友一起投向天空，蒙蒙亮的天际，飞过一排大雁，它们也在回归故里。
青宁走到榕树下，弯腰捧起一抔土，棕黄色的土壤带着潮湿的温暖：“走吧，易君，带我去看看娘的坟。”
此刻，朝阳已经开始挣扎着破晓，鼓动得愈加频繁的光明正在一点一滴积攒着自己的力量。两个老人站在一望无际的及膝青草当中，拱起的土包里掩埋的是母亲曾经温暖的身体，一块简简单单的无字石碑竖在坟前。
青宁跪下来，手中的土缓缓撒落在坟前，破晓的太阳将沙粒包裹起来，在空气中下坠得仿佛碎钻。老人的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双手抚摸着母亲的土坟，膝下传来的土地蓬勃的温暖一如母亲的关切目光。
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