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石头。
哭无泪,笑无声。
一路的景色便是历史。
(一)
一千三百年前,我是长安城墙的一个垛口。
我见证了王朝的盛衰浮沉——从“缓歌漫舞凝丝竹”到“渔阳鼙鼓动地来”。
戴着铁盔的将军与舞着大刀的士兵匆匆奔逃;一路狼狈地拖着金银绫罗的士大夫和衣衫褴褛费劲地抱着尚未足月的婴孩的农妇四散而去。
直到昔日的帝都变为死寂的空城。
直到他,来到这儿。愁眉深锁,嘴角微微地抽搐着,轻轻抚过我青灰色的外衣,月光苍凉,长衫被三月的春风高高扬起。
日日登楼,他撑着我,我是他眺望远方的支点。他总是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言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他常常落下冰凉的泪珠,味道苦涩,很快地在我身上消融。慢慢地侵蚀出“家”与“国”的轮廓。我知道,这是他苍凉生命的支点。
(二)
九百年前,我是檀木书桌上的一块方砚。
屋子里弥漫着甘凉微辛的麦冬和沙参味道,咳嗽声昼夜都不曾停过。我知道,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可他总是要挣扎着坐起,青筋突起的枯手支着我,一圈圈费劲地研墨,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目光却还是如炬。
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在沟壑纵横间流淌,嘴角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雪白的绢面上浸满了碜人的鲜红。
他还在不停地写;
这是他午夜梦回时:“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是他对镜自叹时;“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这是他交付后事时:“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终于阖上了双眼, 这一刻,我依稀看见支撑着他孱弱病体的那一个支点——那一腔澎湃的热血。
(三)
四百年前,我是扬州城下的一块垫脚之石。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江南水乡此刻战鼓擂擂,战旗飘飞,杀声震天。
血与火,火与血,四处均是凄烈的惨叫与倒下的身躯,但没有人后退一步。
“将军,没有火药了。。。。。。”
“将军,没有粮草了。。。。。。”
“将军,撑不住了。。。。。。”
脸色青黑的他目光如潭水般深沉,微微张了张嘴唇,却只轻轻吐出:“挺住。”
“将军,不行了,您快走吧!”
忽然,他踏到我的背脊上,慷慨陈词 :“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
众军陈拜:“愿惟史都督马首是瞻。”
穿越纷飞的战火,我听着百年后的书生惋叹:“数点梅花亡国恨,二分明月故臣心。”
我忽然读懂了他潭水一般的目光,忽然看清了他勇毅与坚守的支点。
风云变幻,生死离别。我依然只是一块石头,我庆幸我曾成为他们躯体的支点,而历史沧桑里那些深沉的爱却成为了我灵魂永恒的支点,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