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确实是有过这样一棵树的,只是时至今日,相隔太久,也想不起去查它的名姓。它刚来到我家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嫩芽,绿绿的,甚至还发黄,掩映在缕缕的阳光中,更加显得迷离。但它长得奇快,一年下来,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到后来又很快地就比我高出一截,不像是一盆花,倒像是一棵树,况且本来就不是买来的,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所以它倒是货真价实的一棵无名树。
通常没有名的东西总是身世十分凄厉,但它在我家并不是这样,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不过是有所耳闻罢了,并不曾亲眼目睹,所以不敢妄下定论。它生得十分高大了,一到冬天就搬到屋子里,那花盆也十分讲究,大概是一个断线风筝,绘得极生动,我也曾经仔细描摹过,只是终究形似神不似,倒不如人家寥寥几笔勾勒得好。它是如此地被我们呵护着,长势自然好,直直的,青翠欲滴,只是茎上生着不少小刺,可又不像仙人掌的刺一样细长刚健,而是短而柔软。有时候阳光也会到屋里来,冬日的太阳自然是弱弱的,但我尤其爱这种光感,尤其是看到那一片怡人的翠绿随阳光而闪烁跳跃,那是我理想中的美,似乎隐藏了世俗的形体,只剩一股纯净的昂扬感,在瑟瑟寒风中仍然挺立的精神,胜过任何明丽的色彩,更胜过我在这里如此努力的描绘。
但这些都是我的记忆碎片了,真正它在我家的时候,我自然是爱这株植物的,但孩子的好奇心超过爱心,就很容易犯下到后来自己根本无法饶恕的错误。这里要叙述下来,以表愧疚和深深的自责。
无名树有个很奇怪的特性,这也是我无意间发现的。我正在往下揪残枝败叶的时候,看到它的破损处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这自然不是它在流血,仔细一瞧,那是一种白色的粘稠状液体,白得极其耀眼,我看到就想到了牛奶,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当时一下子想起来了以前从书上看到过有一种面包树,结的果子可以当面包吃,发动奇怪的联想能力就联想到这种液体是否能食用。我还真的蘸了蘸,尝了一口,到现在还在后怕,因为并不知道有没有毒,好在我只尝了一点这种无名的液体,况且它本身就应该没有毒性。但是味道实在是一般,清香是有的,但是口感涩涩的,到后来还有一点发苦。这还只限于我的冒险,到后来,我仍然无法控制自己把这种液体和牛奶联系起来,牛奶是很有营养的东西,虽然说我并不喜欢,但我想这种食物应该是温和的,植物浇上可能会像牛奶润泽人的肌肤一样,发出光泽。我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足足揪下了有七八片叶子,把乳白色的液体均匀地涂在其他的叶片上。无名树的叶片并不多,被我揪下的自然是当场蔫掉,剩下的叶子,当时看着确实很光泽,可到第二天来看,却不那么精神了。外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心里只剩下后悔,直到后来,它又长出新的叶子来,才略有舒缓。 我到后来回想起那一次的做法,才发觉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相当于我把无名树的血挤出来,还往它的身上涂,这已经不是是否有利于它生长的问题了,而是真真切切的一种伤害,我感到无法抹去的罪恶感,它要是在我身上报应了也好,可它什么反应也没有,它就这样原谅了我,但我宁可不要这种宽容,这种精神的自责令我坐卧不安。
到后来,它被搬到阳台上,我就有好长时间不关注它了。母亲常嫌它长得太高,屋子里装不下,总想着要送人,我当然是不同意的,无名树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株植物,而是共同生长的伙伴,我只把它当一个人来待,但自从那次做法以后,我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来挽留它了。几个星期过后,它果然被送走了,我心里空空地没着落,可是又不好说什么的。
它被送到了母亲单位里,她的几个同事喜欢得不得了,就搬到办公室里,细细地照料,比在我们家恐怕还要细致些,我心里也有了些安慰。他们对它真是宠爱,都不肯搬到外面来,恐怕有人偷走,要晒太阳,就专门早上搬出来,晚上再搬回去;冬天怕它冷了,就放到屋子里,包上厚厚的一层;浇水修剪,自不必说。我因此也常常见不到它的,因为想着它已经属于别人了,所以也不在意,只要它活着就好,这样我偶尔还能看到它,一到养不活的时候,病死枯死,成了中空的,没了精神,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剩下。
可有一天我突然在他们单位的院子里看到了那个花盆,起初还不信,仔细看倒真是,只是花盆里装的不是无名树,而是一盆土,大概埋着一个种子,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连忙赶回家去问,母亲说它死了。真应了我最不好的预想,我问:“他们不是特别喜欢吗?不是照顾得特别细吗?”,可她什么也不肯说,她大概也有所惋惜,即使我们平常只当他们大人是不会在花草动物上用心的。终于还是死了。这么一棵无名树就这样无缘由地死了,不由得让人心生悲凉。可我只会惊愕着,什么都想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树虽死了,本来看不见了,也应该能试着忘掉,但那个花盆却摆在外面十分扎眼。自然不是那几个同事故意的,好像是那天晚上突然没了暖气,无名树又提前几天拆了厚厚的包裹,只一晚上,就活活给冻死了。可它的死显得实在突然,在我家那么低的暖气下,它能活下来,但在办公室只冻了一晚上就死了,这或许是照料过细的缘故,把它的骨气给磨掉了。可我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我不愿意让无名树的印象再染上什么尘埃,因为自从那次以后,我始终对它又敬又畏,这一回,我并不想丢掉这点可怜的敬意。
后来去郑州逛花卉市场,看到了一株和无名树几乎一模一样的植物,也是一般高,一般粗,只不过这一株嫁接了一枝郁金香,显得更艳丽了些。我觑了一眼价码,大概是三千多块,于是匆匆地走了。我并不是想买下它,而是想看看无名树的价码到底会标到多少,可当我真的看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数字以后,我的心却灰了下来,似乎一个崇高的理想被亵渎了,更不要提看名字,我及时醒悟,落荒而逃,所以至今我还有权利叫它无名树。
无名树一定是有生命的,无名树一定是有思想的。它的思想已经不知不觉影响了我,但我有个人的形体,它却只是个植物的形体,在人类的世界里,它无法找到立足之地,于是带着它的灵魂走了。它倒真的像那断线风筝一样,只留给我们个空壳,手里拿着那么长的线,可是风筝已经飞远,说不定还会在高空被猎猎秋风撕裂。只是我再也不敢去想它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犯下那样的罪过,它宽容而待;而今天分离了,再也不可能再见了,我想弥补也是徒劳。我更不敢想以后,岁月会把我侵蚀成什么样子,或许我会把对它的一切都忘掉,那样我或许可以从自责中摆脱出来,但那样我就成了一个空壳,和无名树是一样的结局。
我永远不要变成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