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都说二叔家的女人疯了，连她的儿子胜利也不想再靠近她一步。那个“疯女人”被关在柴房里，成天发出尖利的叫声，没有人肯接近她。
但是成才总好奇“疯女人”的事情。他今年十岁了，比胜利大了五岁，他依稀记得“疯女人”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大眼睛，就算充满了泪水，也比村子里的很多女人好看。成才曾经跟她说过话，这事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问成才：这是哪里？成才被那双大眼睛盯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慢慢地漫上了潮红，只是黝黑地肤色盖住了。那女人以为他不会说话，或者是得了村里人的警告不准与她说话，于是成才看到那双大眼睛里的光像炉膛里的火焰，离了柴火，也就慢慢地熄灭了。
从那天开始，二叔家再也没有哭喊声，娘有时候看他远远望着二叔家，也随着看了看，便摇了摇头，嘴里念着造孽哟。念完之后也像兔子一样警醒，看了看四周，特别是成才爸睡着的地方，收了声，嘴巴闭紧了，再也不肯多说一句。成才知道，他爸打他妈的时候，他妈的叫声跟那个女人差不了多少。
有时候成才在想，他妈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跟那个女人一样，有一双闪着光的大眼睛，会用那种城里人说的话温柔地问问题，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但是还没等成才考虑清楚这个问题，那个女人就被关进了柴房，温柔的声音没有了，剩下的都是野兽般的咆哮，再过了几个月，胜利出生了。
胜利还小的时候，成才他妈带着成才拎着一篮鸡蛋去了二叔家。成才看着蓝色襁褓里的胜利，瘦瘦小小的，有点黑，像他的二叔，一点也不像那个女人。可是胜利眼里好像也有光，伸着小拳头来够成才。成才躲了一下，才发现他妈不见了。奶奶朝柴房努努嘴，就低下头逗胜利了。成才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也低下头来跟胜利玩。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出对柴房的兴趣。成才他妈从柴房里出来的时候眼角带着泪，拽着成才又急匆匆地回了家。
那天，成才的妈又遭到了成才他爸一顿毒打。这次，成才记得了，他爸说，你是不是也想起来要跑了！
他妈以前也是那样的。成才想，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成才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成才长大了，叫他爸带着去了学校，回来的时候背着书。成才很兴奋，好晚才睡着。可晚上又迷迷糊糊地醒了，隐约看到桌前站着的人影，心里一激灵坐了起来，也看清了人影，妈。
成才他妈捧着他的课本，返身坐到了成才床边，抱着成才，力气很大，勒得成才有点疼。半晌，成才才听见他妈说：好好念书。
成才很听他妈的话，下了死功夫念书，只是偶尔会想起柴房的疯女人。
终于，他再次见到了她。那是他到县里上中学的寒假，他背着行李，刚拐上进村的山道，就看见了一群警察和疯女人被村民们团团围住，村长出面跟警察谈判，不把疯女人留下，警察也别想出村。成才再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眼里的光随着警察难看的笑容熄灭了，她知道，自己走不出这座大山了。
成才听到了这辈子听到的最凄厉的叫声，然后，那个女人就跳下了山道。
但是从那之后，成才再也没有见到过成才他妈。县里的教育水平跟村里的到底不是一个档次，成才再努力也渐渐的落后了。
他背上行李回了村子，跟他爸打了一架，再后来就在村里教书。
成才永远记得，他妈在他的作业本上批改的每一个字，娟秀的字迹比县里的老师都好看。
成才也永远记得，那天拉开警车门的他妈，离他只有三米远，嘴动了动，跟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