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是个偏远的小村庄,没有青油油的马路,也从没有跑东跑西的火车来过。繁华和热闹似乎都被村后的老山阻隔,只给村子留下一片宁静,和几缕卧伏在屋顶的炊烟。一条条用脚印踏出的土路铺延到村里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土路踩上去也是松软的,好像老山一样软绵绵的没什么脾气。上学起我就离开村子,如今落笔时心中只剩下那种似乎来自远古的宁静感,和存在于梦里的,青色的老山。
老山其实没有名字,也没有什么特色,“老山”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代名罢了。老山每日呆呆的抱膝坐在村后,唯一丰富的东西是树,郁郁青青的树给老山织起青翠的外衣,杨柏铺就花纹,柳树用一腔柔情打上碧绿色的络子,槐花笑嘻嘻的散落在上面点缀了清香。等到柳絮为它蒙上一层流动的轻纱时,只一眼看过去,就仿佛变得一身清爽。
在我几乎难以见到忙碌父母的孩童时期,记忆里老山是活生生的。我曾在盛夏的清萌里用老山的柳枝和掐来的花儿编柳环,从混着草香和泥土味的柳环上闻嗅老山的宽广;曾在秋日打柿树捡黄澄澄的柿子填肚子,从舌尖绽开的香甜里体验老山的随和;也曾和村人一起拽弯一根根槐树枝撸香甜的槐花,从老山小心翼翼拂去额上几颗汗珠时感受老山的温柔。老山是活的,尽管它总是沉默,却在胸腔里跳动着生命力。它注视着我所带走的一切,却从未予我只言片语,也从未与我生疏。我踩着老山的青衣,留下一个个泥泞的脚印,胡乱的采下我认为可以吃的东西,有时甚至把枝叶撕拽得一塌糊涂。我尽我孩童时期破坏的天性,把它搅得毫不安宁,却仍可以在星罗棋布的星光下躺在它的怀抱,倾听耳边草根的窃窃私语、小野菊会展花瓣的碎音,再从泛着槐花香气的泥土里听到老山胸腔里绵长的吐息声,睡在溪水无声的流淌里。直到爷爷来背我下山,我趴在爷爷背上听见月光掉落在草地上、树叶上和爷爷银发上的细小摩擦声,好像又在恍惚着,听见了老山无声中的那份宽容。
从幼年时我就知道,我气喘吁吁爬上山坡时甩落的汗珠会融入老山的小溪与它一起奔跑,我磕破的伤口里混落的血珠会渗入老山的泥土与它的血液一同流淌,我的气息在与老山氤氲的雾气中交织汇成老山的吐息。老山的树叶沙拉沙拉的笑,是和我一起无忧无虑笑的。我把童年一切美好和悲伤都赠予了老山,老山留下了我与爷爷赌气时苦涩地眼泪,留下了我用树枝一笔一画写下歪扭的名字,留下了我溪水里的倒影,留下了我笑声的余音,老山却从未归还过我一丝一毫,只是回赠我了一个足够美好的梦。因而每到因学业心烦意乱的午夜,意识在清醒与沉眠中浮沉时,眼前浮现出老山的璨璨水幕,爷爷的呼唤声和着鸟儿婉转清脆对牛乳般晨曦的赞歌在血管里回响,我的心底总能漾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爷爷离世前,我就因上学离开了老山,之后便再没有回去过。我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似乎都系在老山身上,代替生活在老山外纷纷扰扰世界中的我继续无忧无虑的重复5岁前的时光。渐渐地忙碌之余,在焦躁与愤怒中,有时耳边也会响起老山月光掉落时的簌簌声。于是我突然间也会想到:为什么老山从不愤怒呢?离开老山的时间越长,我就越不明白,为什么老山从不委曲?它在狭小的村旁盘坐了数不清的岁月,它难道不知晓村子从未给予过它什么吗?它的柿树结了千百年果子,它的槐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它的溪鸣哼唱了千百次的小曲,都被风、被雪、被山上的喜鹊、被村子里的人所带走,难道它没有感到过一丝不公吗?还是它已经被风雨所磋磨,竟连一丝对世间不公的反抗之心也消磨尽失,早已弯了脊梁?于麻木和妥协中也竟成了奴隶,不敢再有一丝对不公正的反抗。
离开老山的3650天,我常常在想。钟灵毓秀的老山,为什么从不在意它的予得?直到荆人遗弓,千年前的老聃微微一笑,一句“得弓,失弓”,仿佛九天惊雷从云中乍起,霎时间散去了雾蒙沉暗地思维空间。“去其人而可矣”,这鲜活的老山,也像老子所说的那样,是生于造化,所以我与老山是来自同一个宇宙的原点。世间人物共用天地,生于土地,死于土地,所以一切人和事都不必斤斤计较,终究会归于泥土。人是,物是,我是,老山也是。我们从泥土中生,依附于天地生活,我们共由老子口中的造化而生,所以我也可以如老山一样宽广,在人间事里喜怒哀乐,却不必牢记,因为没有人带得走天地间一草一木,终究要归还给造化。你也是这样想的吗,老山?你的宽容,你的温柔,你不计较一分一毫,也许你已经见过了数不清的气吞山河的丰功伟业在时间涤荡下灰飞烟灭,于是你已经不再在意得失。你知道古来帝王将相、山川湖海、飞禽走兽皆平等,这浩荡天地间什么都不会留下。
老山的风啊!何时你能再次捧起太阳下叶隙的碎光,如同十年前的每个清晨那样,撒在溪水里,反射鳞鳞波光,照亮迷雾中那条下山前行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