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柏孤身来到崖畔，登高怀远，竟自沉默了半晌。
其时日影衔山，回光返照。令当仲春，空山里无边落红，又伴有山峦间飞鸟起落盘桓，时而呜呀哀鸣，不由得令人闻之生悲，心下凄恻难抑。此刻夕阳融融，万点余晖早已将林梢映得一片通黄，更徒添无限伤感落寞之情。
古人说：“落月屋梁，相思颜色；暮云春树，想望丰仪。”此番故地重游，子柏心中既怜且伤，堪堪顾念旧情，想那一年前与义兄相从种种，登时历历涌上胸怀。月下把盏清谈，饮毕举杯相照之情状，倏忽如在眼前。二人虽是露遇萍聚，然则心下其实早已将彼此引为知交，肝胆深情不减李杜，直追管龅。此番结为莫逆，仿若手足，确是源于一年前的一次偶遇。忆及客岁旧事，且是如斯：
南风熏暖，鸟语醉人。此时正是宣和七年之春，岁在己亥。江南一片草长莺飞、欣欣向荣之色。那日子柏自吴会登舟，一路纵饮狂歌，两岸景致尽皆入眼，遥想古人《汉书》下酒，而今己以湖光山色调 情，当真快哉潇洒，豪情雅兴堪比古人。子柏生性脱略，念起如此，不禁大起凤歌笑孔丘之慨。这时光恍惚间不知不觉便随渔民行至扬州，前人有“人生只合扬州死，神智山光好墓田”之诗，子柏亲临这人烟阜盛、十丈软红之地，与心中夙想一一印证，禁不住油然感喟：“古人不吾欺也！”
待得下舟却棹之时，却已是云淡星稀，暮色朦胧。子柏趋至烟波湖畔听雨楼前，正欲寻宿，忽闻楼上远远几声铿响，想是调瑟。俄尔琴声渐起，柳梢风动。其势如涓流，汇聚增大，愈来愈强，一浪盖过一浪，声势甚是壮观。子柏于楼下听得入神，竟自忘了要务。只觉琴声壮阔，心潮澎湃，陡生庄周驾驹神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感。神飞之处，不禁朗声道：“磅礴天地，孰是鲲鹏？”正此时，琴音转缓，如临幽谷，化作潺媛小溪。奔腾之势立消，却是细若游丝，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子柏听得哀婉，大叹：“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官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言毕，过不多时弦音百川归海，琴声悠悠而终。忽闻脚声笃笃，却是楼上之人直奔下来。两人相视一笑，都是一惊，神色间兴奋间不已。虽无言语，各自心中实则早已喜叹知音既遇。而后彼此互叙台甫，原来那琴客名叫阳谷，本系江淮要官，后因谗被贬，于是终日漫游，自伤时世，倚楼抚琴为乐，以为自抒怀抱。只可惜这熙来攘往泛泛之辈，竟无人能解惆怅，此刻得遇心意相通之人，大是喜出望外。二人遂相携上楼入坐，黄酒小菜，神采飞扬。子柏叹一生武艺难以施展，阳谷恨大宋积贫积弱，君昏臣奸，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此你来我往，逸兴遄飞，谈笑风生。待到月挂中天，仍是毫无倦意。当真应了那句话：情深恭敬少，知己谈笑多。
子柏二人彻夜畅谈，早已将俗务烦恼抛置脑后。翌日晨时，又并肩来至明月崖畔，捻土为台，焚香祷祝，八拜而结为金兰。待到分手之时，二人约定期年之后，重会于此，在阳春景明之下，再抚瑶琴一曲。
一年之后，子柏崖上赴约，枯等良久，然而只有一童子抱琴而至。童子颜色憔悴，自言道：“靖康元年正月，鞑靼攻破汴京，家师阳谷为敌虏所俘。金人强令鼓琴作乐，家师忠节被杀，留下遗琴遣我送来给柏官人。”话语间潸然落泪。子柏闻过大恸，取琴翻看，只见琴背凄凄然刻着四字：“睹琴如人”，一时念及当日深情，百感交集，顷刻泪如泉涌，渐渐流成一条泪河。只见他且泣且吟：“伯牙意在高山，子期曰：‘峨峨乎若泰山’；伯牙意在流水，子期曰：‘汤汤乎若江河’。”悲声空谷回响，久久不绝。子柏手捧黄土哀葬故琴，削木成碑，以为琴冢，上书“子期既逝，天下无以复为鼓琴者”。书毕挥剑击石，剑断两截。
这时东风惨怛，落红漫天。正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