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回到家。我看见，我的左脚向前迈出一小步，右脚紧跟着抬起，缓缓与空气发生轻微磨擦，它向前点地，然后一点、一点贴向水泥地生硬、冰凉的面。
起。落。轮回重复。
风在背后捕捉我的身体，推送我的钝拙的步子。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往回看。不断向前走。自南向北的风带有尘土的碎片，略微灼伤我的眼睛。当转头的一瞬，楼房低高、小大顺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顺次消失在我的视野。
我即将回到家。再一次地。
于是，我开始回想离开家门时的表情。我关掉家中的每盏灯。我推上门，摸索口袋里的钥匙。黑暗中我听到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响声，是细碎的尖锐，好似玻璃将空气划破，一点、一点碎片的尖叫。
离开家门。我绕了整个小区兜了一圈，我即将回到家，又一次地，我摸索钥匙，黑暗中，一种细碎的叫声在心里突兀。
每当这样的时刻，我总会问自己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外出，而后回到原点？这倒底是为了什么？它以问题的姿态呈现，再以同样的姿态停滞、消失。
一天，大人们往乡下探亲。我硬是跟去。妈妈说，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我不予理睬。或者，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原由、喜欢与否。大人们最终答应下。我变得兴奋。在车上，我侧视窗外风景。变幻得让人眩目的树根。近处的房屋。远方的天空。心里空荡，一如窗外热风呼啸。心脏与脉搏的跳动的声音，似回音跟随我，却又难捕捉。
再后来，我感觉到厌倦。妈妈说过的话的确很正确。在乡下的半天下午，阳光很大。正视光线的那刹，我感到胸口堆积的闷热。夏天的蚊子、苍蝇。刺人耳目地鸣叫、飞行。我百无聊赖地，在午后干燥暖热的空地上奔跑。来来回回。
尖锐的笑声、纷杂的方言，碎片一般划破声波，被某种微生物记住。我受不住躁热，吵嚷要回家。外婆用暖昧的土话问我，你来是为何？
我细眯眼睛，对向日光，不予回答。或者，我从来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它终以问题的姿态呈现。停滞。消失。
一直到乘上返程的汽车回家时，我才又感到来时的兴奋。在可移动的狭小的空间里，我敞开窗。呼啸而过的风让我难呼吸。鼻翼摄入氧气的声音汹涌，似某种欲望。贪婪。野性。
来，和去，在我浅薄的意识中，交替进行。
往后，我更直接需求外出，而后返回。父亲的车发动时，我要求去开发大厦望风。一路，我播放外文音乐。调换CD、歌曲。晚风穿过窗户，哗哗吹拂过脸庞。月光凄艳绝美地倾洒下。我微微起身，把头侧出窗。看空旷狭长的马路和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所跟随的，冰冷的尘埃。毛孔在夜风的吹拂下愈加奔放与热烈。摊开手，捕捉白色的光线。
父亲的车很快抵达先前的目标。只是我已不想下车。我将播放器调到喜欢的频道。转身向着窗外的父亲挥手视作短暂告别。
如此，我开始直接的来往。不从滞留、观赏。只有前行、归去。两者简单，重复，单一，纯粹着交替进行，
我无法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从不留恋与流连。就只有敛息在风中奔跑的影像，仍在世纪末端静寂呈现。如此，我开始对事物失去感情，理解和认识。很难解释这是为了什么。周而复始的旅行，如同野草一般无望而不息。生命在踏出的第一步就已被注定，被安排。有些人竭力违抗，却终究摆脱不去梦魇纠缠。生的意义在于何？生命终将何去何从？然而即便生，时有无望，在无数大河船只面前，人们却毅然决然选择了它。是出于人类祖先的积极向上的情感思维，还是生命先天赋有的迷惘与不安？
亦或许，这遭旅程本身毫无企图，一切只是后人赋予的猜想。
我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交涉的同时产生欲望。然而追随注解的路途却迂回覆复，当你迈出脚尖时就注定已再一次回归。当生命最苍盛强大时就注定百年后的荒无，而这并非悲观主义，它是生命懒以生存的方式，于我看来。
You go out just to come back in again。这是我不久前在一篇与研讨生命丝毫没有关联的课外阅读中看到的。我用粗拙的淡灰色的线条画下它。我反复地轻声地读它。静谧地体恤每个发音。它们在舌尖的曲倦的过程中，寂寞地划破声波，而后消失，一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