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了!
我颓然地抛去了笔管,两手支着头,对着放在桌子对面的文具出神。
头上二十五瓦的电灯,到了夜里,似乎分外的明亮。强烈的光线洒在桌上的书籍文具上,反射出一种“死”的白色。楼下人家买的纺织娘正引长了嗓子,高叫着单调、幼稚、使人烦躁的歌调。
我仍是默默地用两手支着头,凝视着展示在面前的静物。但虽是这样说,脑中却是空空的,并没有陷入深思的境界里去。
时候大概是不早了,可是我还没有睡意,想起要吸些夜间凉爽的空气,于是慢慢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
开了门,是小小的一座长方形的凉台。凭着栏,深深地吸了口夜间的空气,觉得精神舒畅了许多。我留恋着这新发现的境界,于是又重回到室中,搬了只椅子出来靠着。一向坐在灯光下做事,似乎并不感到它的可厌,可是坐在黑暗的凉台上看去,灯光是异常的耀眼。
于是我将灯也熄了。
使我奇怪的是:灯光一熄,四围就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到凉台上,在靠椅上坐下。处在这被黑暗四面包围的环境之中,我觉得有些新奇的意味。
我注意到天上,现着极度的黑暗,没有月光——即使是闪着米般大的光彩的星也隐着不见。凉台的下面是一片平坦而广阔的田地,在白天的时候,青青的麦穗浴在熙和的阳光中,使人会兴起诗的情怀,可是在现在时候,没有光的照临,一切都陷入黑暗中了。我危坐在椅上,领受频频吹来的晚风,心田是恬静平和得非常,听得出四围送来的微细的“人”的鼾声。
我闭着眼,觉得自身已融合在这深沉静寂的黑暗里。从我心的深处起了这样的思潮:
黑暗真是可爱啊!它蒙蔽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看不见一切事物,可是因了这样,却使人变得恬静、安适、平和,忘怀了一切,只沉醉在这黑暗里。
我想我的见解是不错的。
这时风似乎比较地寒冷起来,可是倒很舒适,随着风送来的“人”的鼾声更时时地打动我的耳膜。
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光亮。我张开眼来,天色已不同刚才的一样:微缺的光明的月亮已慢慢地从镶着银色边缘的黑云堆里爬了出来,青白的光辉如水银泻地般照遍了大地。先前蒙在黑暗的幕里的景物,现在很清晰地一一呈露在我的眼前:凉台下展开的麦穗正在凉风中颤动,小池塘边的一带柳树似乎都穿了件银色的丝衣,运转婀娜的身段,在轻盈地舞蹈,我还看见远处的大道和钟楼的尖顶。
我微微地笑着,整个灵魂都给鼓舞起来,想到刚才安然自适,赞美黑暗,歌颂黑暗的浅薄可笑。在不多一刻之前,我是做了怎样的一个愚者啊!我心里这样地想。
在溶溶的月光之中,我深深地感动,心中觉得异常满足,异常快乐。我说自己好似从黑暗的境界踏入光明的田园,大概是不会错的。
和来时一样的突然,月光消灭到云中去了。
黑暗如魔鬼一般,顿时又很快地袭来了。
我再不能看见那远处的大道、钟楼的尖顶、那在凉风中颤动的麦穗和那池塘边舞蹈的柳丛。
在看到光明的月色之后,重又陷入了黑暗中的我,不能再如刚才在黑暗中那样安然自适了。我心中变得非常烦躁,全身的血似乎改变了平常的速度在驰行,使我觉得非常难过。
我渴望着月亮能再从云里出现!
随着风带来的滞笨愚蠢的“人”的鼾声,更是频繁而响亮了。
我心里禁不住要这样地呐喊:
“朋友们!试张张眼看看这目前包围着我们的沉沉的黑暗!”
可是我终于没有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