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朴树《生如夏花》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无数次深深地思索如何赋予生命一个恰当的比喻。尽管太多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生命好比一幕壮丽多姿、但最终仍会结束的舞台剧，但我却不完全认可这种大众化的看法——悲喜交集，这固然是生命。可我的生命，早已不能用悲和喜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去形容——我至今为止十四年的生命，俨然如同夏天的花。
一
十年前的初夏，常州，太祖母家的庭院里。
满园都是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满园都浸没在幽幽的、若有若无的芬芳中。
太祖母抱着我躺在摇椅上，一边轻轻摇着，一边用苍老却依然动听的声音哼着一首儿歌。
“太奶奶！”我猛地跳下摇椅，推了推她，“太奶奶，我要摘花。”
太祖母睁开了半闭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听话，孩子，等花开了再摘吧，现在还是花苞呢！”
我有些不高兴，噘起嘴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我知道每当自己这么做，大人们总会乖乖听我的话。果然，太祖母什么也没说，我想她应该是同意了，于是一蹦一跳地来到花丛中，顺手摘下了一只雪白的花骨朵儿，又跳回太祖母的怀里。
正当我贪婪地嗅者栀子花的芳香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沿着手指缓缓地淌了下来……
我回到南京的半个月后，太祖母去世。
我没有去常州参加葬礼，但我哭了，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落泪。
当太祖母的一切化作一撮寒灰之后，我将那个已经干枯的花骨朵儿烧了——第一次使用火柴的我虽然烫伤了自己的手，但我却含着泪笑了。
——因为妈妈说过，在天堂里的太奶奶，最想看到我的笑。
二
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六月，火炉般的南京。
我和同班同学然一块儿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然是几星期前来到我们学校借读的插班生，莫名其妙地进了我们班，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同桌。
然很文静——对于这个年龄的男生来说相当难得，我很高兴有了这么一个话不多成绩也不错的同桌，自然而然地和他成了朋友。
“我爸妈离婚了。”——走在路上，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
“那你现在和谁住在一起？”回过神来，我问道。
“和我妈，听外婆说我马上就会有新爸爸了。”染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我根本无法猜测他到底觉得快乐还是失落。
转弯处，我俩几乎是同时瞥见了路边花坛中的几株栀子树——和几年前的那些花儿一样，只是他们不再含苞待放，而是绽开了部分——仅仅是微微绽开了一点点。
不知怎地我想起了那个干枯的花骨朵儿，心猛地颤抖起来。
然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摘下一朵栀子花，又小心翼翼的将它插在我的头上。
来不及道谢，花坛边窜出一位老先生，对我们怒吼着：“谁家的小孩，糟踏我的花……”
我被吓坏了，竟忘了说句对不起，老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同样惊慌失措的然拉着我的手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当我们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时，我头上的话早已不见踪影。
“没关系的，下次我给你摘一朵更好看的……”然安慰我。
——可是，再也没有下一次了。第二天上学，然的座位一直是空的。班主任说他昨晚就动身去了瑞士，和他妈妈一起。
就这样，我们再也没能见面。那朵曾在我头上绽放的栀子花，也飘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渐渐地枯萎……
三
时光继续流逝着……
2003年，盛夏，南京。
这一年的栀子花开得很早，六月下旬，卖花人的吆喝声就响遍了大街小巷。每天卖上两三束栀子花成了我的必修课。
就在我的卧室变成一个室内花园之后，期末考试也结束了，我打破班级纪录，拿了全年级第一。
放暑假的前一天，我抱着一大把栀子花奔进了D君的办公室。
平日里气氛严肃的教师办公室突然弥漫起一股熏人欲醉的芬芳。
“这次考得不错啊，我都听说了。要继续加油喔。” D君接过了花。
“D君，光表扬有什么用，我要奖品！”
“奖品……我很穷的耶。” D君苦笑道。
“谁让你买东西了——跟我合照！”
我将数码相机递给愣在一旁的高一年级组长……
“——咔！”
回忆定格。
一无所知的我，整个暑假都在做梦。
开学后，梦醒了，梦碎了。
D君和另一位女老师结了婚。
从此，曾在同一张照片上的两个人形同陌路。我拥有的，仅仅是一张没有生命的合影，还有一个荒谬的幻想。
在别人扼杀我的回忆之前，我亲手毁了它。
被撕成碎片的合影从空中散落下来，像极了凋零的栀子花瓣。
开得太早的花儿，谢得也早。
——为何我醒悟得这么迟。
四
时间治愈了我的伤口。
又是一年夏天，南京。
午休时，班主任递给我一封来自苏州的信。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一阵熟悉的芳香扑面而来。
我看见了信纸中夹着的、一片雪白的花瓣。
当晚我在MSN上遇见了寄信人Jackie。
“Hi.”
“真巧，居然会遇上你。”
“彼此彼此。”
“不客气，我在沧浪亭里摘的。”
“我小时候去过那儿。“
“我每周去一次。”
“……你为什么要寄给我栀子花？你不知道……我有许多关于离别和死亡的记忆，都是与这种花联系在一起的。”
“对不起，如果我的举动伤害了你的话，我道歉。”
——屏幕上刚出现这行字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我一惊，赶忙下了线。
翌日，我在信箱中发现了他的留言——与其说是留言，不如称它为一封信——
花火：
昨天你匆匆忙忙就下了线，我猜到可能是你父亲来了——你家人还是反对你上网吗？
抱歉，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你有那么多关于栀子花的、不美好的回忆。我寄给你花瓣，原本只希望你能闻到它沁人肺腑的芬芳，多一份美丽的心情，可没想到它竟勾起了你的愁绪——真的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
我觉得，花开花落是对人生最完美的诠释。“今日欢笑，明日忧伤，世事本无常”，正如夏天的天气一样，生活之舟的航线永远变幻莫测。可是夏天的花，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之后，总能够继续微笑着开放——这是别的季节的花儿无法做到的。
……
那些夏天的花儿，在生于斯的边缘，享受着最浓烈的生活。你说过你也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向夏天的花一样。这样的人生的确很精彩，但你在狂喜之余，也难免被更为惨烈的悲伤所包围。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再看见你痛苦了……所以请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惊涛骇浪，都好好地活下去，带着笑容盛开下去，好吗？花一样的日子，将会一去不复返……
Life is like summer flowers.
Jackie
五
我扔掉了半年前从奶奶那里偷出来的一百多粒安眠药。
我再也忘不了这句话——“像夏天的花一样，在酷热中微笑着永远盛开。”
在梦想与现实之间，我体验着每一个感觉。
在自由与约束的夹缝中，沉醉与清醒对峙。
——我仍是原来的我，只是那段刻骨铭心的蜕变，诉尽了灵魂的挣扎与颤动。
南京的栀子花已经开了，这次当我看见它们时，又是一种别样的心情。
愿它们为我的生命作出最完美的诠释：
——生如夏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