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业 文 / 葶苈
葬礼在母亲去世后二十天举行。
这之间的耽搁是由于厂方和家属一直就赔偿问题争执不休。
开始问题是集中在是否认定为工伤的问题上,因为就厂方的观点,当时那个时间,罗力的母亲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而是应该在车床前工作,没人能说清她到底为什么会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那个地方去,如果是脱岗的话即便工厂有责任进行赔偿金额也将大幅度减少。
父亲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不光是赔偿金额,这对一直勤勤恳恳在自己岗位上工作的妻子也是种否定。妻子从没请过假矿过工,更没为家里的事儿耽误过工作,每天都提前到岗半个小时擦拭自己的机床,让它保持最好的工作状态。对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不管有多大的苦难都是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克服,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就这样一个人厂方居然还怀疑她的工作态度,这让本来只沉浸在丧妻悲痛中的父亲更加增添了气愤。
但是在厂方的巨大压力下,本来对父亲表示同情的一些同事和朋友也都变得沉默了,没人敢冒着得罪领导的危险帮他们这对普通工人说话。父亲几次找到厂长那里不是被拒绝接待,就是根本不听他的申诉。怒不可遏的父亲在一次酒后跑到厂长办公室里,狂喊,要是不给母亲正名他就砍死厂长全家。
被吓得浑身发抖的漂亮秘书显然把话带给了厂长。第二天,主抓生产的副厂长和工会副主席来到家里,传达了厂里的决定,认定为工伤,并且额外开恩,如果将来罗力想进厂里的话,可以优先安排。
母亲就这么被送走了。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因为是上班时间,只有母亲车间那些正好当天休息的人来了,还有母亲的师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人。
没有什么遗体告别仪式,母亲的脑袋被砸的面目全非,没法复原。为了不让看到的人更伤心,大家只是到了家里,说了几句安慰安慰的话。然后一起去了火葬场,所有人都等在外面,只有小张叔叔)陪着父亲走进去,看了母亲最后一面。估计样子实在是不堪入目,罗力并没被允许进去,而是让父亲的师娘照顾,和大家待在一起。
多年后罗力想起父亲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正是因为这样,在他心里母亲永远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给他准备饭菜,软软的手伸进被窝里轻抚着他叫他起床。
抱着母亲的相框,看着父亲把已经变成一坛骨灰的母亲方到架子上,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以前的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却似乎被这个事情彻底击倒了,从那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父亲再也没露出过笑容,只是机械地活着。为了照顾他,车间里一段时间内没再给他安排三班倒,换成了正常的白班,以便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不过没有妻子的日子已经不成了日子,孩子也不再有更多的意义。
他开始酗酒。
开始只是在下班之后在路边的小酒馆儿喝上两口,再赶回家给罗力做饭。后来慢慢发展到不醉不归,或者干脆买了几个大塑料桶的白酒放在家里只要想起来就喝,连上班时间都是醉醺醺的。
在经历了几次小事故,和一次差点丢掉性命的大事故之后,厂方终于决定把他调离原岗位,安排到厂里的集体队里。
所谓集体队说白了就是劳动队,是在厂方劳动力不足的时候临时雇佣的农民工组合,干的都是些挖沟盖房搬机械的体力活,工作结束就解散。平时是根本不存在的一个岗位,父亲被调到那里完全就是让他闲置起来,开个基本工资,让他找不到什么理由闹事,也不会把他逼的象上次那样大闹厂部。
按说这是个不错的安排,整天醉生梦死的父亲已经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了,找个地方呆着喝他的酒,吹他的牛真的很好。可惜,不知道是酒精烧坏了他的脑子,还是他真的精神出了问题,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倒是没吵没闹,在为集体队准备的临时休息的房子里大睡了几天之后就再也没去上过班。很显然,工厂不能允许这样的人再在厂里待下去,本来当时厂里的效益已经不好,厂里已经裁了几个人,他的存在简直是最恶劣的示范,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在厂里白吃白喝下去的话,别人该怎么干活,对已经下岗的人也无法交代。不管你能怎么闹,活还得干,哪怕意思一下。
父亲下岗了。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七个月。
不过他好像没大家想象中那么沮丧,或者拍案而起的再去打闹厂部,反倒奇迹般的重新振作了精神。刚回家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闷了几天,其后的一天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罗力在吃邻居给送的晚饭也没说话,径直走到厨房,拎着他的和喝空的两个白酒桶和几个还没开封的就了出门。大约二十分钟后拎着一只烧鸡回来,扔到桌上,对在写作业的罗力说,“别写了,先吃个鸡大腿。”
罗力停下笔,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父亲,虽然脸色看上去还是不太好,灰灰的没什么生气,可眼睛里却泛出一种让他说不出的光芒。
“来,放下笔,吃个鸡腿。”父亲在桌旁坐下,从撕了个鸡腿递给他。“吃,吃,吃。”
罗力拿着鸡腿,不敢相信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鸡腿。“吃啊,看什么看。快吃。以前不给你买你老要,现在给你买了,你还看个什么劲儿,快吃啊。”父亲催促道。
管他呢,罗力想,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有的吃就要赶紧吃。一大口咬下去,整块的鸡肉把他的嘴塞的满满当当,真香啊,这就才是美味呢。
“放心吧,儿子,不就是下岗嘛,没事儿,现在下岗的人多了去了,我还不想给他们干了呢,就凭我这手艺在哪儿还不混碗饭吃,怎么也比在这破地方赚的多,以后让你天天都能吃上烧鸡。咋样?”父亲摸着埋头大吃的罗力的头,慈爱地说。
“真的么?”好半天罗力咽下嘴里的鸡肉,疑惑地看着父亲。
“当然是真的?”父亲笑着说。
“那太好了,我最想吃烧鸡了。”罗力雀跃道。
“放心吧,保准让你想吃啥就能吃上啥。”父亲拍的胸脯山响。
“那你干啥呀?”高兴了半天罗力突然想起来问。
“那……就不用你管了。你就安心念你的书,剩下的是你爹我的事儿。知道不,儿子。”父亲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恩。”罗力快乐地点点头。
这是母亲去世后父子俩最快乐的一天,虽然父亲下岗了,但是他似乎有了更好的想法,也许不久的将来一个更加美好的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还是不行么?”看见父亲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罗力小心翼翼地跟着走到父亲房间的门边上,看着父亲一头栽倒在床上,半天也没出一点声音。
已经是第几次了?从父亲第一天雄心勃勃地出去找工作,已经第几次了?刚开始的几天,并没有预期的那么顺利,不过这也很正常,在这种经济环境下,尤其是这种东北小城,私人开工厂,能用上他这样技工的地方是少之又少,只能偶尔在有的地方打打零工。大工厂就更不用想了,不光是大家都在裁人,即便没有裁人,不认识里面掌权的人根本就不要想进去。
也还有一次,有个南方老板想在这边招几个技工,本来已经谈妥了,工资也是在工厂工作的好几倍,父亲为此还特意又买了只烧鸡回来庆祝一下。没想到过了几天一直没有音讯,打电话过去问,结果是人家反悔了。
那次的打击让父亲一蹶不振了好一阵子,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他只能收拾起心情重新投入到之前寻找中。
期间在工地干过力工;在长途客运站帮从省城带货回来买卖的人抗包;也摆过修理自行车的修车摊儿,但很快发现即便在这个小城市里也要面临着各式管理人员的围追堵截,而且骑车的人也在日渐减少,一天下来没活儿的事儿常有,也放弃了;还学人家做了个小木头牌子,写上字“干零活”的字样,挂在脖子上,站在县城里最大的百货公司广场上,和一群人一起等活,可是要干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经验不够,又没办法和已经结成帮派的人抗衡,每当有主顾来的时候,所有人一拥而上,有团体的人都互相帮忙,把不相干的人挤到一旁,让自己的人上去和雇主谈,半个月下来父亲只接到了几个没什么赚头别人都不屑于上手的小活,勉强拿回了几十块钱,眼看着实在没法坚持下去,这份工作也结束了;紧接着就是到一个广告工程公司给人家当安装工,这家公司是做户外广告的,接的活都是户外的广告牌或者霓虹灯,还有商铺的牌匾,刚开始父亲只是在下面帮着把把梯子,看着点过路的行人,几天后也开始和师傅一起上梯子开始安装,还好,这份工作稍微稳定些,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也是无奈的选择,不管怎样,已经三个月了,父亲也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环境,和周围的人相处的也还算融洽,按月拿回来的那点工资还是够爷俩每月的花销的。罗力已经不再想父亲当初说的那些豪言壮语了,他只希望父亲能每天平平安安的回家就好。不过他要得知父亲是不是安全回家了通常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因为安装工作多数都在晚上进行,而且一做就是很长时间,到后半夜甚至凌晨回家时很平常的事儿。
罗力已经迅速取代了母亲的位置,每天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在短短几个月内学会了煮粥,起码不会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挨饿,也可以给父亲简单弄点儿吃的。
很难得,父亲在罗力还没睡的时候回家了,但是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连招呼也没打一个。这很奇怪,几个月来,不管父亲回来多晚都会去罗力的房间看看,然后再去睡,虽然那时候罗力睡着了,但是他知道,父亲是关心他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父亲又失业了。
父亲没回答,在昏暗的房间里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板,透过微弱的月光,罗力隐约看到有亮晶晶的在父亲眼角闪烁。
是眼泪么?罗力想。
“爸。”。
父亲没应声,眼角那里却越来越亮,接着父亲猛的一转趴倒,留下一个后背给他。
黑暗中的父亲,身体像个老头似的佝偻到一起,简直不能相信他还不到四十岁。在几个月前还底气十足的在早餐时候跟罗力说,你好好学习,你学到什么时候我就供你到什么时候。当时母亲站在旁边正为他盛粥,浅浅的笑容看起来很温暖。
而现在,这些好像都是上辈子的梦了,一切都变了,母亲没了,父亲先是酗酒后是失业,接二连三的事情不断出现,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生活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糟糕,让人觉得痛苦似乎完全没有尽头。父亲的眼泪大概又说明了一件事,他已经绝望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起床,罗力悄悄走到他的床边,父亲就那么和衣而睡,脸上还挂着泪痕,那一瞬间他觉得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纵横交错的皱纹的父亲仿佛是一个婴儿,柔弱的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特别需要别人的保护。
他摸了摸父亲脸颊,粗糙不堪。
晚上放学回来时,父亲正在做饭,看来他还能重新振作起来,想起做父亲的职责。罗力稍微放了心。
晚饭很简单,米饭,菜是炒酸菜,酸菜是父亲的师娘送来的,父亲在炒的时候没放肉,只放了一点点油,吃起来酸的直倒牙,比生吃还难受。
就在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饭还没吃完时,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是小张叔叔。父亲也没多让,转身坐下继续吃饭。
不过小张叔叔带来了一个还算好点的消息,小张叔叔的舅舅开了个浴池,生意还不错,最近在那儿搓澡的师傅突然不干了,一时之间还找不到新人替他,小张叔叔便想起了父亲。特意跑来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哪儿干。
不过小张叔叔的话说的很委婉,没说要给父亲介绍工作,而是来求他去那里给帮帮忙。可能他想的是必经父亲在厂里也算是个技术骨干,即便下岗了也还有那种技术工人的傲气,断然不会就这么委屈自己去做个搓澡工,再说小张叔叔还是他师弟,怎么也要给父亲留几分面子。可能他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车站抗过包的事儿吧,所以听到父亲很爽快的答应了,脸上稍稍有点意外。不过很快缓过神儿来,高兴的拉着父亲的手,说,“师哥,那你就多待一阵子吧。好歹帮他把这阵儿忙过去,要是到时候你不相干再找呗。就当帮我个忙了。”
父亲轻轻甩开小张拉他的胳膊,淡淡的说,“没啥帮不帮的,就是挣口饭吃。”
父亲终于又开始工作了,而且不用花太大的力气,虽然下班时间也很晚,但好歹还是很安全的。而且在小张舅舅的建议下,父亲开始学习修脚和足底按摩了,据说这也是门手艺,如果干好了,还能到一些大浴池干呢,好像省城里更时兴这个,而且赚的也不少,所需要投入的只是自己的力气。
看着父亲总算又找到一个方向,罗力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些。每个星期还能去那里免费的洗个澡也让他很高兴。从母亲去世,就没人再过问他的卫生问题,洗澡更是想起来就接盆水胡乱擦擦,想不起来就那么一直脏着,有好几次他脱下内裤看里面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了,不知道是灰还是什么。
在那里既能和父亲在一起,又能享受到父亲给搓背的乐趣,这让以前极度反感洗澡的罗力渐渐爱上了它。而且可能因为洗澡能让人变得干净吧,那里几乎所有的人脾气都还不错,没有顾客故意刁难父亲的手艺。毕竟脱下衣服赤条条的站在一起时,大家看上去还都是一样的人,不管你穿上衣服之后有多风光,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让穷人和富人之间看上去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尽管是富人洗澡穷人搓澡。
“怎么样,舒服吧。”父亲给罗力搓完澡之后,把他按到床上非要给他按摩,让他试试自己的手艺。
“啊,不行了,爸,你饶了我吧。”身上没有几两肉的罗力被父亲按的痒的不行,乐的在床上扭做一团。
“有那么难受么?一点都不舒服?你别笑了,快说说,哪儿不舒服?是这儿么?”父亲按了他身上一个穴位。罗力还是笑个不停。
再换个地方,还是笑。“怎么回事儿?是穴位没找准么?师傅是这么教的啊。”父亲停下手,皱着眉,搔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
“爸,你学的是什么啊,挠痒么?你怎么碰我哪儿都痒的不行啊。”罗力还在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臭小子,瞎乐什么。真怪了,我按的地方没错啊。在师傅身上还试过呢,他都说对,怎么到你身上就不灵了?是不是你舒服了故意不说?”父亲佯装生气地说。
“我才没有呢,是你按的地方就是痒嘛,又不是我想笑。”罗力强忍住笑说。
“那不对啊,是不是小孩的穴位和大人的不一样?”父亲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可能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决定再试一下。
这下罗力可不干了,像个泥鳅似的从床上衣下子滑到地上,穿上拖鞋就往浴池里面跑,到了泡澡区一个猛子扎进去游到对面伸出头来,看父亲刚跑到池边,着急的看着他,想让他回去有不敢大声乱喊的样子,让罗力觉得好好笑。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的生活可能真的就此翻开新的一页,很多事情也会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或许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必定要有坎坷的命运才能在成名后被人称为传奇,于是一个几乎可以决定罗力是像父亲预想的那样成为一个工人还是成为一个更有价值的人才的契机在不久之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