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在你身后指指点点。他们会在你经过时报以刻意而惊诧的眼神,露骨得令人发指。他们会用五味杂陈的眼神看你,那目光里什么都有,除了友善,除了温暖。
还当自己是道德卫士,是拯救地球的未成年战士,可笑。
只有你,被他们绑上耻辱柱的你,看出了我的惶恐。看出我也需要帮助,我也会生气,我也会害怕,我也只是和普通人一样,不是万能充。我没有足够强大到摒弃一切帮助,付出一切,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只有你懂得我。
“你是年级学生自治组的,我见过你。”
“你叫陈晨。”
我见过你,见过你一个人扫元旦晚会后的会场,见过你在公共水房用冷水冲指甲上的粉笔灰,见过你拎着浴筐进了宿舍楼,不一会儿在教学楼里晃来晃去。
虽是不愿,却一直做下去。有了你,身边人的日子也应好过不少吧。
无论如何,至少你应该不是个亵渎善意的人。
一群刚打完球的男生涌进走廊,他们离开后,走廊里也只剩下陈晨。她的脚下是那袋校服。
邵楚原,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敷衍别人时总是滔滔不绝,可说自己想说的话,却是那么词不达意。
我的确是说:“你喜欢男的是吧,”
可我话没说完,你却走了。你生我的气了,是吧。
而且我还不能做任何补救。
怎么补救?追上他,然后说出下半句话,
“……可那又有什么呢?”
晚上,放学了。
为了分散上放学时主楼梯上的人流,青城实验中学扩建了大厅左侧的偏楼梯,顺着楼梯下到一楼,走到走廊的尽头,就是教学楼唯一的侧门。
学校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在一楼侧楼梯的楼梯口竖了面大风纪镜,取一日三省吾身之意。没人站在镜子前面壁思过,倒是很多人还站在台阶上端的平台上就开始整衣敛容,然后看着自己衣袂飘然地飘进走廊深处。
穿着模糊性别的大校服的人们从各个班级里涌出来。有人在讨论晚上吃什么,有人在说上节课的一道题,有人在说刚出的一部小说。
而今天,更多的人在说:三班的邵楚原今天不自量力地和沈霖表白了,你知道吗?
陈晨走在一大群女生后面,听她们闲聊。
“邵楚原那么好看,原来是gay啊?”
“你不知道?我们看都看的出来。你看看他那贱样儿,比女的都有女人味儿……”走在中间的娇小女生说。
“你说他怎么想的呢,偏偏去勾引沈霖!那可是体育部部长,多少人都盯着呢,他竟然也想来凑热闹……”
“李臻李臻,咱们中午看的电影还不错哎,真high。”
“恩,是没分过级的版本啊,我好不容易弄到的,陈晨没看到挺可惜的,下午就还给那群男生了……”娇小女生理理校服下摆,说。
“什么那群男生啊,是从你新到手的男朋友那儿弄的吧……”
“哎,陈晨没看就没看吧,就她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正经的要死,显得咱们好像特肮脏似的……”
“中午把她锁外面了还真是恶搞……你们怎么就没人下去给她开个门啊?”娇小女生笑说。
“我以为她带钥匙了呢!她那么周全不可能忘带钥匙的啊。”
“得啦,还不是因为上午课间她看热闹了,没替你去抱历史作业,害你被骂……”娇小女生的发尾在肩后一跳一跳,漂亮到不行。
“她去洗抹布时我跟她说了,她说好。我要不挤到前面去我看不清怎么回事啊!这么小的事都不肯帮,还刻意气我似的也过去看,太过分了吧!你看她明明什么都能做的还行,本来就应该多帮帮咱们嘛!”
陈晨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她们是刻意说给我听的吗,还是忘记我还在后面了?
她又看到了另一群人,一群笑的不怀好意的男生。中间是邵楚原,他低着头。一阵阵哄笑传来。
陈晨转过身去,心中一阵酸楚,不想再听见什么她不想听的东西了。
可她还是听见了。
“哎,沈霖不要你那你在我们中间儿挑一个?”
她决然向前走。邵楚原的校裤不合身,太长,裤脚拖到了地上。
他们都走了,那我也该走了。
邵楚原收起桌上的书本,封面上的字在暮光中显得不甚清晰,他索性抓起什么是什么,然后整齐地码进包里。逃也似地离开了班级。但是他没忘记把门锁好,钥匙放在脚垫下。
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叫嚣。
“真脏。”
“你恶不恶心啊。”
“三班的邵楚原自不量力地向沈霖表白了,你知道吗?”
“哎,沈霖不要你那你在我们中间儿挑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邵楚原的喉头滑过一阵奇妙的哽咽。
一个下午了,没人愿意和我好好地说上一句话。他们只是指着我,像在说什么新鲜而肮脏的物件。轻佻窥探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
我就是个行走的流言。但我做错了什么?
归根结底,这只是我和沈霖之间的纠葛,与他们何干?
他们明知道我不会去打搅他们的生活。
我不想听见他们猎奇,窥探无聊的声音。
他们看不起我。
我也一样,我看不起他们,看不起这个无聊,庸俗,冰冷,没有一毫温情的世界。
邵楚原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
长长的走廊。
浓艳到发黑的夕照把邵楚原的影子拉伸到扭曲。细细长长的手臂,细细长长的腿,像几株伶仃的枯藤。走廊里充满了病态的鲜艳。
走廊尽头传来沈霖张狂的声音:
“我他妈都无语了,怎么还招上个同性恋,真够倒霉!”
邵楚原对自己说,
这就是我的视之如命人。
“这就是我视之如命的人。”
“真想不到呢,陈晨也会有喜欢的人。”李臻故作惊讶地说。她已经换上了便服裙子,玲玲珑珑的样子。
“这是我第六通电话了,如果在不接我就彻底不要理他了。”陈晨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身边放着个无纺布袋。她和李臻正坐在侧楼梯一楼最高一级的台阶上。
陈晨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不通,他一定是把我设拒接了。哎,你认识费宇吗?”陈晨从手机里调出照片啊,递给李臻。
“没见过……”李臻把手机还给陈晨,把放在膝上的手机和提包随手放在地上,对着一楼
墙上的风纪镜整理起装束来。“你究竟要等谁啊,我不陪你了,约会去……”
这时她放在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着“亲爱的费宇”,还有他的头像。
陈晨顺手拿起手机递给李臻,无意中扫了一眼屏幕。她语调平静。“喏,你的电话。”
楼梯间里暗了下来,镜子里是个更幽暗的世界。
陈晨看着对墙上的镜子中小小的模糊的自己。她喝了一口杯里的紫菜汤,水汽盖住了眼睛里的潮气。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陈晨的眼睛亮起来。
整个走廊似乎都因为他而明亮了。
邵楚原走到一楼时,正门已经锁了。于是他拐向左侧的走廊。他抓着背包带子,嘴角撇向一边。
走廊像一张大嘴,尽头是愈发惨烈浓重的黑暗。他慢慢向前走,前方的风纪镜散发着幽光。他向前走。
他低着头。他希望身边一直是这样的阴暗。同样的光影,同样的步伐,同样的在身边退却的门窗,他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不用想任何事情。他觉得安全。
风纪镜的微光打破了他的安全感,他为有些不满地侧过头去,嘴角依旧是向右撇着,肌肉有些微酸。
他忽然愣住了。
他看见,有人正看着他,在他不远处。那个人的嘴角好像挂着微弱的、犹豫的笑。然后也带些犹豫地,他的嘴角慢慢牵起。
看着邵楚原经过长廊,陈晨坐在上面不禁笑了一下。微弱地,犹豫地。然后,她忽然意识到,邵楚原可能会从镜子中看到她。
可紧接着,她看到镜中的邵楚原嘴角轻轻扬起。
于是,她的笑容渐渐扩大,进化成一个温和、眷恋的笑容。
邵楚原的笑容慢慢扩大,因为他看见那个人的笑容随着他嘴角的牵动而放大、放大,放大成一个温和而眷恋的笑容。其实不知不觉,他已经笑的潋潋滟滟了。
走廊里充满了紫菜汤般的气息,鲜美的,清香的,热乎乎的。
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慰藉。
邵楚原回到家。
他觉得那一刻有巨大的不真实感,空气里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看到那个笑容后,笑过之后,他愣了两秒,低下头,重新走开了。他没敢再看,他怕那个人消失在他面前。
像他每次遭遇的幸福。
看着他低头走开,陈晨才想起她是来还他校服的。她伸手去抓身边的无纺布袋子,才发现紫菜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了,无纺布袋早已淋淋漓漓。
当然还有里面的衣服。邵楚原的校服。
吃过晚饭,邵楚原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半旧的教辅书,翻到中间靠后的一页。
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这是他的日记。
五月*日,星期二
今天我回到了青城实验中学。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我以为我已经把沈霖忘了,在外面躲了半年,还装模作样的和同桌的女生谈了场恋爱。可是再见到沈霖,那种熟悉的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终于脱掉了不合脚的鞋子。
今天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破口大骂,全校都会记得他的绝世奇骂吧。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洗尽铅华的疲惫和焦急哪去了。难道人真的会变得这么快吗?
你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人啊,可你被打回原形了。我对你恨不起来,可是你打破了我最深切而美好的梦靥。
我为什么要这么犯贱。
晚上放学,我遇到一个人,寂寞生活中唯一的温情。
在走廊里,有人对我笑了一下。天几乎黑了,但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张精灵一样似曾相识的脸。那种渐渐扩大的温和,让走廊里的空气泛散出清香的气味。
这是天使吧,这是神迹吧。
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可我还是感激这个美好的幻觉。
第二天
邵楚原今天出门有些晚。他刚背着书包出现在校门口,几个男生便凑过来。有人扔给他一包牛奶:
“哎,专门给你准备的红枣牛奶。药补不如食补,这可比你平时吃的乌鸡白凤丸强多了,是不是?”
一阵猥琐的哄笑声。
邵楚原直直的站着,牛奶包拍在他胸口,又落在地上。
有几个追打的男生冲散了这并不起眼的一小群人,最后一个人踩到了牛奶包的一角。那种特殊的触感让那个男生一怔,低头看看,包装上还印着一角鞋印,脸上满是错愕和内疚。他捡起来刚要擦,却看见邵楚原。他明白了。
那个男生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戏谑不屑和轻蔑。他用两个指头拈着包装的一角,抬到邵楚原面前。
“真脏。”
“不过,你应该不会嫌它脏,是吧。”
牛奶重新落到了他脚下,灰尘结成了细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