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花落的声音
四月十八日,一个看似平静如水,却暗藏玄机的日子。
这些天来,我还是很讨厌周叔和嫣然,所以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插曲。
这时是早上,嫣然又在大呼小叫了:“妈!我的发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不知道,我的乖宝贝。去向姐姐要吧。”妈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奔上楼。
嫣然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换了一种胆怯的语气。因为再在这个家里,我对她总是很凶。她小声地对我说,“姐姐,借我一条发带可以吗?”
“嗯。”我爱搭不理地说。我刚要进屋拿发带,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把发带递给她,装着温柔的样子说:“姐姐帮你梳头好不好?”
“真的吗?谢谢姐姐!”她欢呼着,我却暗暗地坏笑。
“唯佳?嫣然?”妈在楼下大声叫我们吃饭,我对嫣然说:“看看镜子,满意吗?”说完我飞奔下楼,留她在房间里大哭大叫起来。原因很简单——我给她梳了个难看至极的发型,而且我们上学马上就要迟到了,是根本来不及再改变发型的。
逃出了家门,我迎着灿烂的阳光向学校走去。
“每一次
都在
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
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
飞过绝望……”熟悉的声音——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我的手机铃声。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阿贞,我翻盖接听:“喂,您好。”
“请问,您是一个叫许恩贞的女孩的朋友或亲属吗?“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是。怎么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感到事情有些不祥的意味,因为阿贞曾把我的手机号码设为唯一的快捷键呼叫。这就意味着,一旦有了什么意外,别人通过她的手机快捷呼叫的第一个就是我。
“你现在在哪?这位许恩贞小姑娘昏倒了!“
“什么?昏倒了?“我吓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是的!”
我双手颤抖,都快拿不住手机了:“在什么地方?”
“就在安清里的玛嘉超市里!她现在在值班室。”
“我现在就去!你们赶快打120啊!”
我害怕极了,生怕出什么意外。我忍着巨大的恐惧,一边告诉在自己不要往坏处想,一边飞奔着。
又拐过一个路口,玛嘉超市几个字终于出现在眼前。我来不及喘气,又直奔二楼值班室。
一位工作人员,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小姐,说她已经打了120急救电话。
“许恩贞呢?阿贞呢?”我焦急地问。
服务员小姐一指我身后的门。我急忙推开门,看见阿贞躺在地上,身下垫了一条浴巾。
“阿贞!”我扑上去,“阿贞!你醒醒啊!“
我拼命地摇晃着她,她却仍然紧闭双眼。
“阿贞,你这个坏家伙,一直瞒着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说着说着,我不禁泪如雨下,“阿贞,你睁开眼睛吧!求求你了!阿贞,现在还不可以睡觉,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不能睡觉,不能……”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了,那位服务员小姐劝我说:“姑娘,别哭了。一会——”
这时,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一拥而入,打断了小姐的话。几位医护人员把阿贞抬上担架,向楼下走去。我泪眼朦胧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所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陪着阿贞。
医院里,充满了刺鼻的药水味,四周的墙壁漆得惨白,空气里一片死寂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断重复着救护车上我和一位医生的对话——
“不好意思,大夫,请问,她这是什么病啊?”
“什么病?”医生回答,“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当然是白血病,俗称血癌。”
“医生?”我难以置信,“您刚才说什么?”
“白血病啊,怎么了?“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自语着:“不对,不对,这不可能……”
我又问医生:“大夫,那她还能找到骨髓配型吗?要是找不到,她还能活多久?“我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
医生的神情十分严肃:“唉,她已经在我们院登记了好久了,可是,至今也没有找到配型啊。可怜的孩子啊,如果再找不到配型,她可能只能再活两个星期了。”
登记?好久?两个星期?
我感觉整个世界一下变得一片灰暗,我真想大喊大叫,却又不知道可以找谁倾诉。
我几近崩溃,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医生身后,进了一间四人病房。这间病房里,住的全是白血病患者。环顾四周,这间病房里的病人,最小的才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而老的,则有六十几岁了吧。
我呆坐在她的病床旁边,看着医生们忙着为她输液。阿贞,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久?现在我还有没有机会向你说一句哪怕是“再见”呢?我感到疲惫极了,泪水一直在不停地流淌,我已经无法控制我的悲伤了。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贞的父母冲了进来。刚才在救护车上我已经给他们打了电话。
“阿贞。”她妈妈柔柔地唤着,走近病床。她爸爸突然发现了我,向我走来,大概是要向我道谢,谢谢我及时把阿贞送到了医院吧。
我根本没有心情,转身走出了病房。
出了医院大门,我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哭了很久,直到我头都痛得要裂开了似的。
我似乎已经对时间麻木了,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到我感觉饿了,才看了看手表。一点半了。我这才想起应该去上学,但我此刻一点心情也没有,整个人已经空洞了。
我在大街上徘徊,并不打算到学校去了。一旦到了班里,知情的老师和不知情的同学肯定要问个没完的。我实在是不愿想起这件事了。它就像我心口上的一把刀,轻轻一碰就痛彻心扉。
我就这么一直徘徊着,直到夜幕降临了,才挪着沉重的步伐向家走去。
远远地看见嫣然那个古怪的发型在街灯下的阴影,就知道家人不放心我,让她在楼门口等。我的心,没由来地痛了一下。但我狠狠心,还是决定继续恨这个家里的“陌生人”。
“姐姐你去哪了?终于回来啦!”嫣然冲我喊道。
我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实在不想回答。
“姐姐!说话呀!”她撒娇似的说。
我用我仅存的一点力气推开了她,低声警告她:“不许再问这些事!还有,别没事就姐姐长姐姐短的,我不是你姐姐!你要是非要叫,也行,就一个字——姐。我讨厌撒娇的孩子。”
“姐,你回来了。”嫣然重重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样说,总可以了吧?”
我没搭理她,打开门,走进屋。
妈立刻走上来。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为我掸外衣上的尘土,可她没有。她厉声说:“你们班主任说,你今天旷课了。这是逃学,逃学!说呀,怎么回事?家里再怎么样也不能旷课呀!”
“烦死了!”我大叫,“不就是旷课吗,有什么大不了!要你管!”
“亲爱的!”妈气急败坏地叫着周叔,“过来,你倒也管管这孩子呀!”
周叔走过来,没等他开口,我就抢先说道:“好啊,什么时候也开始称‘亲爱的’了?好一个甜蜜的称呼啊,”我一转语气,哭着说,“你怎么就没这样叫过我爸?”
“嫣然,去洗澡,刷牙,睡觉。快去快去!”妈催道。
“唯佳,听我说,我知道你大了,是开始叛逆的时候了,但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啊。你不是一向很爱学习的吗?”
“是爱学习过,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烦死了,你不要问我任何事情,否则我立刻就死给你看!”当然我是不会轻生的,但阿贞的事让我宁愿死一段时间。
周叔和妈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妈开了口:“乖佳佳,我们不问了,不过你饿不饿呀,身上带钱了吧?”
“嗯,吃过了。”虽然妈的关心让我很感动,但我还是疲于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那喝杯水吧。”妈用我常用的饰有天使图案的瓷杯装满了水,递给我。我接过来,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喝着水。
“唯佳,”妈试探着说,“我觉得肯定不只是因为家里的事吧,嗯?”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继续说道:“是不是和朋友闹翻了?那也没必要旷课啊。究竟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说话呀!”妈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语速快了起来。
我忍无可忍了,她能不能别说了?
可妈还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早知道是个如此麻烦的孩子,就应该让她爸带到美国去。”
我猛地把杯子摔到地上。随着清脆的落地声,杯子摔在了瓷砖地上,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你知道一个朋友就快死了是什么滋味吗?”我疯狂地宣泄着,“你知道如果朋友得的是绝症自己会是什么感受吗?何况那是我情同手足的姐妹一样的朋友啊!”
我看到周叔越来越疑惑,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再解释,转身上楼了。
推开门,觉得筋疲力尽。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感到心中一阵空虚。我至今仍不敢、也不想相信上午阿贞在病房里那一张苍白的脸,还有医生那无情的诊断。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能是这样呢?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抬起手,毅然地擦掉泪水,猛地一甩手。阿贞说过,喜欢看我笑的样子,说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不应该有泪水……她还说过,晴朗的天气里她会陪伴着我。她说过的!可是,在这样明媚的春日里,她怎么食言了呢?
我躺不下,睡不着,抱着双膝在阁楼的天窗下望着星空,担忧着一个女孩,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不知为什么,仍然定定地坐在那里,望着朝霞染红了天空。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同时也让我欣慰的是,周叔温和地对我说,唯佳,今天去陪阿贞吧。她一定想见你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第一次对他笑了。忽然发现,在最让人心痛的日子里,还是有温暖的。
推开病房的门,本来装得很好的笑容,一下不能维持了——看到阿贞那苍白的面容,手上的针头,还有身旁不停工作的电子仪器,还有她那与之不相称的温和的笑容,我又忍不住哭了。
“佳,快过来!看看临床的小弟弟送我什么?”病中的阿贞仍然是一副乐天派的性格。难道她不了解自己的病情吗?不可能。真是为难她了,即使是再多的苦痛,她也愿意笑着去面对。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因为,她讨厌别人的同情或怜悯。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向她走去:“阿贞,昨晚睡得好吗?昨夜的星空,好亮哦。”
“嗯,我睡得很安稳。只可惜没看到闪烁的星光。我又错过了生命中的一个美丽的夜空。”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抬眼看着我。
看到她这样,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得竭力忍住泪水,安慰她道:“阿贞,不要这样想!你何必如此悲观呢?你不会离开的,相信我。”当然,对于最后一句话的结果,我感到一片茫然。
阿贞无奈地露出一丝微笑,很坚定地说:“唯佳,我对自己的状况很了解,你不要再创造美好的假相骗我了。而且,我也不想你同情我,只要,在我离开之前,能和你一起去……“
“什么?”望着她突然颇显神秘的脸孔,我把耳朵凑近了她的双唇,听到她悄声吐出三个字——“看樱花。”
“好的,”我一阵激动,“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去的!我发誓!”
泪眼朦胧中,看到她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