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遇见了你，在这秋末风急雨骤的夜，在这如死墨浓得化不开的夜……
恍惚间，你已静默地走近，走近，我愈发看清你的容颜——那样瘦，那样瘦，却丝毫不显软弱，倒是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在苍劲的风雨中挺直不屈的脊梁，只是你高昂着头颅，眼神竟是说不出得凄凉，在风中涌起千顷波涛，猎猎作响。
你不发一言，怔怔在我面前坐下，我亦无言，只是忽感凉意森森，又闻窗外狼嗥千里，鬼哭啾啾。许是你真真“一心愁谢如枯兰”吧？也罢，也罢，来者即是客，我捧起两只酒瓮，愿与你共饮。
望着你一身破衣瘦骨，枯槁形容，我仿佛已深深窥见你的灵魂，如一瓣凄艳的桃花，脱离了枯瘠的枝头，竟也真就你所言“乱落如红雨”了。怎料得多病羸弱如你，饮起酒来竟也这般豪迈，豪迈得近乎疯狂，苦酒滴滴落入愁肠，一碗又一碗，你终是呕出血来。我大惊，本想上前去扶，你却只是微微叹息摇头，那一刻，我才真正看清你的眼眸，然缘何那样深邃如幽泉的瞳却漾着心碎的凄楚？举起青花瓷制的酒杯，小啜一口，手心肠中皆是冰凉一片，我有些失神，以细若蚊咛的声音问道：“累吗？痛吗？煎熬吗？”你只是一声轻笑，似是惆怅，似是自嘲，而后便是长久长久的沉默，就在我快要觉得时间早已凝结，连呼吸都将欲静止时，却听见你微不可闻的叹息：“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怎奈何我身在晚唐……身在晚唐啊……”
是啊，这是晚唐，这是晚唐。
正因为在这样黢黑的晚唐，子规才要叫到啼血，叫到旦日日升。
正因为在这样丑陋的晚唐，细雨才要淅淅沥沥，冲刷出苍松翠竹，清水白石。
正因为在这样腐朽的晚唐，箜篌才要哭，野鬼才要号，你才要受尽这般凄伤的屈辱折磨！
曾经的你，少年壮志，15岁扬名京城，于是，你高声吟唱：“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鸣呃。”如此豪情，如此傲气，而今却……望着眼前的你——落魄、失意，我终是选择了沉默。
而你，早已微醺，竟也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念你遭谤而不得中进士的凄楚绝望，念你在京城从九品奉礼郎的寒职上苦苦挣扎了三年，心中是怎样得困顿疲乏，念你到滁州去做张彻幕僚时的无奈心殇，念你终是不再奢求入仕，只求于这晚唐浊尘中谋一条生路，让家中老母无忧……念到激愤时，我看你拍案而起，双瞳赤红；念到悲怆时，我看你热泪盈眶，几欲滚滚而下……那般痛苦，那般凄伤。
窗外风雨不知何时，竟已停歇。幽幽的风轻轻浅浅地吟唱，望着那一弯孤冷的弦月，你忽而仰天长笑，笑这浮世炎凉，笑这晚唐颓怆，笑这一切一切的凄冷黢黑。你笑得不屑，笑得颠狂，笑得这世间浮华尽褪颜色，又笑得无尽沧桑，无尽虚茫……蓦然间，你已提着酒瓮蹒跚亦坚定地离开，留给我一个如水墨般晕开的背影，在月光下毛了边，又泛着些许决绝的光。旋即，你一俯首，终是将诗句呕吐在豪门玉阶上，字字铿锵：“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复又是远去，远去了……
我只是撇了头去，敛眉颔首，微微一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塞进一只酒瓮中，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依稀又闻风啸狼嚎，鬼哭凄异。
抚一曲无弦琴，我在笔墨蹊径里徘徊又徘徊，然而你的影踪渺然，南园上再也没有你清风盈袖，饮酒挥毫的风姿了。于是，我梦里的追寻终成幻影，悲悲戚戚，只有你水晶般的诗句滴落在我的额头，让我梦也断肠，醒也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