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以前的故事,就像蓬松阳光下的璇玑,温润生光。因为故事里有,花弄影。
花弄影自小与我比邻而居,青梅竹马。我只唤他木樨少年。他喜欢木樨,爱在我家庭院的木樨树下小憩。馥郁的香气浓郁地模糊了视线,好像看见了藏匿在木樨中的精灵。此后唤他木樨少年,便再没改过。
我知道,风弄影是出自《如梦令》的“风弄一只花影”。只是不知,这“花影”是否也是木樨的影子。死去千百年的秦观不能告诉我答案。木樨少年也只是失笑着,摸着我的头:“或许吧。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我朝他俏皮地吐吐舌头,蹿进家门。温存的他不知道,我的脸烧红了一大片。
木樨少年是骨子里的好好先生,我也努力做乖乖女。我会穿纯白的休闲衣,做出很乖人的模样,却从不敢配黑色格子短裙。尽管雅子姑妈说这样这样一定会很好看的。我很老实地认命,乖乖摇头。“怕弄影不喜欢?”雅子姑妈一语道破天机。
直至十六岁那年,我遇见了流年。我第一次和木樨少年分开这么久。我被带到了乡下。那个玫瑰盛开之乡。
我只是闲逛。顺着小道漫无目的地向前。七折八拐的小道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花田。花田被木制栅栏围住,花田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鲜红玫瑰。
花田里,有人靠在栅栏上,俯身低头问我:“小小孩,你从哪来?迷路了?”我看着他,摇头。
他其实长得很好看。眼神很深,深的望不见底,轮廓消瘦,可笑容却很饱满。
“我才不是小小孩呢,我都十六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跳起来。
他微笑着伸出手:“小小孩,要参观吗?”
我以为遇见了天使,温柔如斯的天使。
我躺在田埂上呼吸着混有花香的空气,眼前展开一幅玫瑰的画卷,一直蔓延到天边。作为见面礼的布偶靠在一边,懒懒的。他说,他叫流年。那时,他的目光却深远地望向远方,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沉默的波涛汹涌。
“你看什么啊?”
“看远方。”
“你在等人吧?”
“嗯。”
“谁啊?”
“我在等我在等的人。爱她是我的错,等她却是我唯一能做的好事。”
“……不懂诶。”
他笑。不再言语。
好奇的我变成了花田的常客。花田中心有一栋两层楼的洋房。清晨,流年会牵着我从洋房出发,走遍花田的每一寸土地。赤脚踩在落下的厚厚一层花瓣上,软软的,一直软到心上,像涟漪一样漾开。花叶上总有隔夜的露珠,每穿过一株花草就会让衣角染上水珠。逆风吹来,撩起他的衣衫,就像掠过天边的飞鸟。一同扑腾起的水汽晕染玫瑰的花颜,连花香似乎也到了遥远。
我静静地跟在流年身后。想象着这一刻变成永远的神话。
“你也有喜欢的人了吧?”流年不回头问道。
“啊……算吧……我叫他木樨少年,他喜欢木樨。”
“……”
流年的话湮灭在风里。眼神落寞。
语文老师说我记性不好。我想,他是对的。不然,我何以此刻忘了木樨少年,眼里只专注眼前的人,一个在等别人的人。
可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流年。
也绝不会忘记十六岁那年,我离开花田的那个清晨。我眉眼笑开花,仿佛一生的芳华顷刻绽放。
我说:“我喜欢你,流年。”
他只是笑着对我挥手:“小小孩,你还只是小小孩啊。”
我以为,他可以等别人那么多年,那么,年少轻狂的我也可以。
只是,我没预料到我回去后,再见木樨少年的手足无措。
我只能呆在庭院的角落里,像是一个害怕阳光的吸血鬼。我知道,我只是怕见到我十六岁以前的信仰罢了。
在那个致命的晨曦中,旭日橘黄色的阳光温柔而谦和。庭院里绕着或浓或淡的雾气。清俊优雅木樨少年踮脚埋首于那繁盛的木樨。苍白纯澈的一枝木樨,温润轻浅的呼吸。我呆呆地看着,那曾是我十六岁以前的一切。
木樨少年对着角落里的我微笑,俯身温柔婉转地扣住我的十指。
他欢喜得像一个孩子说:“伯父答应我们订婚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对不起,我一直没说,因为我怕我给不起你承诺。我爱你。”
“我喜欢了你十六年,我以为我爱你,可是恐怕我连一秒也没爱过你吧。”
木樨少年错愕的眼眸里腾起云雾。在水气氤氲的庭院里,他的叹息这样轻,这样重地落在我心里。我难过他的难过。
我轻轻抽出被攥住的手。朝院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他说,他可以在木樨树下等我一生一世。
年轻的承诺消逝在我的笑声里。
“你是白痴啊,我不喜欢你了,干嘛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眼泪就这样没骨气地往下掉,“啪嗒啪嗒”地滴落,像要流成河。
我逃出庭院听见木樨少年再喊:“我会在木樨树下等你回头是岸回心转意!”
此后,便好久没再见到木樨少年。再次看到他是在一家咖啡店里。
他神色激动地对着另一个人吼。他不会知道,我就在落地格子窗外。他对面的人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流年。
流年微笑着不住点头,面对近乎发狂的木樨少年,他就像一个迁就小孩的大哥哥。
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温存如木樨少年也会生气发火,脸色可怕。
我像一个看客般看着这出闹剧。尾声是木樨少年气愤地抓起可乐罐往前一泼。流年印有木樨衣衫的衣脚不停地滴着可乐。
在满座的客人诧异的目光中,木樨少年大步走出咖啡店。流年看着木樨少年的背影,无奈的耸耸肩,直至,看到满脸讶异的我。
我想逃的,却被流年拽到公园的一角。
“搞不懂,你们小小孩是怎么想的,为一个才见几次面的人,就见异思迁啊!”
他的话语太重,闷棍一般打得我天昏地暗。不过,这也是事实啊。
我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坏小孩。
丢弃了十六年信仰的坏小孩。
狠狠伤害木樨少年的坏小孩。
夕阳的余晖洒下。公园安静得让人害怕。
我一个人蹲在公园里,傻傻地问:你等的,是木樨少年?”人还呆在这。我果然是笨蛋啊。
等到木樨少年焦急的脸出现在我面“
可是,流年早就走了,只有我一个前,我却花了眼,笑着抱住他说:“流年,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笨蛋,你果然是笨蛋啊。
我偷偷听到木樨少年这样说。
原来,连他也知道了,我是笨蛋,这样一个事实。
木樨少年说:“你是笨蛋啊,怎么会去招惹那样一个人!”
木樨少年说:“你知不知道,那家伙根本是个地痞流氓!他整个一混球!”
木樨少年说:“你知道姐姐是怎么去世的吗!都是那混蛋害的!是他害死了我姐姐,如果不是他,我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木樨少年说:“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你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人,可为什么是他?你要我怎么祝福你?”
木樨少年走了。在我家的庭院里,他浅笑着折下一枝木樨花,轻轻别在我的头上,转身的影子老长老长地消失在地平线。
风吹动一树的木樨花,整个庭院,香气缭绕。也吹落了我含在眼里的泪水。
我疯了一般冲出去,跑出巷子,跑过天桥,跑过马路。一辆车按动紧急刹车。我倒在一片昏天黑地里。
我是在医院里醒来,妈咪说伤着腿了,还好不严重。
然而,木樨少年却从未来过,我问过妈咪。
妈咪只是难过地叹息:“多好的孩子啊,你父亲还答应给你们订婚呢,说出国就出国了,指不定就此移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莫名流眼泪的样子把妈咪吓坏了,可是我只是想哭而已。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只是,我再也不能向他道歉了,他也再不会回来了。
几个月后,瘦了一圈的妈咪带来一双布鞋,她说:“布鞋穿着舒服,对你有好处。”
彼时,我在病床上翻着《宋词》,里面有一句“青鞋踏破苍苔”。
下午,我便可以出院。
庭院外的青石板长满了青苔,我轻轻推开门。
一如《宋词》里说“青鞋踏破苍苔”。只是可惜,门内庭院的木樨树下,再无木樨少年。
十六岁以前,我喜欢一个我只爱唤木樨少年的人;十六岁以后,我用岁月等他回头是岸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