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的一川烟雨笼着如诗如画的江南时,我却常常梦到冬日有着暖暖阳光的午后,老屋的后院,背倚着门的曾祖母手里拿了针线微微笑着。所有的怀念都是缘于一双小小的绣花鞋,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泪水和欢笑。
我所知道的绣花鞋,我所想像的绣花鞋,应该是有着鲜艳的红色缎面,折射出令人陶醉的酒红色的光芒,它应该有金色丝线织就的凤凰牡丹并蒂莲开,它应该在三寸金莲之上,微微地挪开步子,应该伴着宫廷才有的醉香和历史才有的沉醉。
我常常仰头观望日落时的天空。一团团白色的云朵就像美人踩过蓝绸时的香粉屐痕,听说女子缠足始于五代南唐李煜。谁都不曾料到,这一缠竟缠了千年,缠出了多少血泪?!
小时候看着曾祖母小心地挪动莲步,觉得很好看。也曾私底下学着走得摇曳生姿,“花枝乱颤”。新鲜感过去之后还是会嫌像被什么缚住了手脚,如此不得自由,于是和一大帮孩子欢呼着、奔跑着、自由自在,像极了天下的鸟儿,飞得无拘无束。我想曾祖母一定在用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飞”过巷子。
在那个年代,女孩子都是要缠足的。听曾祖母说她出生于宣统三年。那便是清王朝土崩瓦解的时候,历史书上说孙中山在“中华民国”成立之时便颁布法令禁止女孩子缠足,不知是新的法令的春风没有惠及此地,还是真如所说丑恶的势力并未彻底死亡,我的曾祖母便缠了足。
我倒没有听她说过缠足的种种痛苦,她尽量在我面前展现美丽一面,老人都是一样的,总像是传说的那样,要把最后的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后代。比如我看到了她留下来的红绣鞋,一双极其美丽的红绣鞋。虽然我只看到她在生前穿着的青面小鞋,由爷爷扶着散步,白发被风吹过。
奶奶说曾祖母年轻时也是美丽的女子,所以我看着这双红绣鞋,总会想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在那个年代的乡村,美丽是不会永远属于一个年轻女子的,她有的是什么呢?三日入厨房、洗手作汤,从此脱下美丽的嫁衣和华美的红绣鞋,开始劳作,相夫教子,担起生活的重担,任沧桑爬上脊背,红颜变为白发。只有红绣鞋,在她百年之后依旧美丽如当初。
曾祖母教过妈妈打盘纽,一个个精致得像艺术品,但始终不曾再做红绣鞋。
我缓缓摸过红绣鞋的花纹,刹那间依稀看见飞天流转的衣纹,关于一个女人承受一切的美丽。
我去看戏文里青衣流转的水袖,看她美妙的身段,却永远也找不到红袖添香红鞋的神韵。红绣鞋已成过往,曾祖母承担一切风霜的美丽永在我心中。
红绣鞋,白布里。一个女人最平淡的传奇人生,由它默默无语地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