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农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一生就为了那块不起眼的泛黄的土地。
他是个老头子,名字记不大清楚,姑且就称呼他为老头子吧。
我也是在某个夏天,无意间了解了他。彼时的他正扛着锄头,摇头走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夕阳贪婪地依附在他黝黑的肌肤上,给他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这不禁让我想到了陶潜,他是否也具有这位隐士的闲情逸致呢?是否也过着“带月荷锄归”的日子呢?
后来,某一天清晨,我隐约听见了“吱吱”的门响,便匆忙起身。竟然是他!惊讶之余,我不禁暗地里庆幸,原来我俩是邻居!
不过,借着夏天特有的晨光,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疲倦的身影,弓着背,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家的小屋很小,不及我家的院子大,就犹如一只扁舟飘在夏天曚昽的晨光中。
午饭后,我在院子里休息,情不自禁地望向了隔壁。结果却令我大为所望——毒日当空,它家的大门却是紧锁着的,透过栅栏,我清楚地看见小圆子里几只高傲的公鸡正悠闲地散步,有几只调皮的小鸟在树枝上跳舞歌唱,可屋子里却出奇的静。
我不解。
是时,外婆端着一碟水灵灵的葡萄出来了。我随意问了问老头子,外婆带着大人惯有的语气,不屑地说道:“那个老头啊。。。。。。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老婆年轻的时候跟人跑了,不过——听说还怀着孩子呢!谁叫他穷呢?吃不饱穿不暖,这也是活该呀!小孩子还是不要管那么多,乖,快把葡萄吃了,不够咱再买去!”
虽是夏天,可我却觉得风在狂啸着。吃着这甜甜的葡萄,却只觉得从牙齿一路酸到了心底。
数个夜晚,当我躺在床上,都能听见那扇破柴门,发出垂死老人的呻吟,夹杂着那洪亮的咳嗽。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
偶尔我会故意路过他的那一小块方田,假装无意,却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夏天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仿佛还能看见汗水蒸发的痕迹。他中午很少回家,在田间的树阴下,一个薄饼,一壶开水,就足矣。睡个十几分钟,就又开始耕种。当他发现我时,我便冲着他笑,他便会龇牙咧嘴地,憨厚地冲我一笑。次数多了,就熟识了。
他爱和我说笑,微眯着眼睛,咧着嘴,露出一口因吸旱烟而发黄的牙,说道:“我如果有孙儿,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吧!”我不以为然,他自顾自地补充道,“你要是我孙女该有多好呀!”说着便把头埋得低低的,以至于我看不见他此时此刻的表情,片刻他抬起头来,带着原有的笑意,可眼睛分明是红的。
他一定很伤心吧。我总是这样想。
其实,他能很快就把一天的农活做完的,可他却不急着回家,总爱在田间小路溜达一圈,直到夕阳西下,才会一晃一晃地回家。或是坐在树阴下,坐着发呆,望向远方。
他很爱他破烂的小屋,每次看见他望向小屋时,眼睛分明在笑,是那么得耀眼。那里,流露着别人所不能体味到的喜悦与幸福。
可现实却如此的残忍,打碎了他的一切美梦。当他耕作回家时,总爱向家望去,期望换来的是无边的苦意——在那个方向,永远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永远无青烟了了。。。。。。每次见他这样,我都会想,这也许就是他为何爱在田里磨时间的原因吧。
后来,因为国家政策改变,要求农民将自家的田拿出来种树,并每家每户给予丰厚的的补偿金。外婆欣喜地将土地交了去,接连几天都笑得合不拢嘴,还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说是给我补身体。她还时不时地唠叨说,这土地耗费了我大半辈子的岁月,如今终于不用再下田了,还有那么多的钱。其实,我也高兴。为了老头子。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政府铁定会给他很大的补贴的。所以,每见外婆笑,我也会跟着笑。“你这个小财奴,高兴了?”外婆佯装生气道。
可是,当我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柴门时,我再也笑不起来了。院子里的公鸡聒噪地叫着,打乱在一团,树上的鸟儿,烦躁的叽喳着,使劲地拍打着。而他则坐在门槛上,头发乱如麻,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烟杆儿,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望着前方发愣,烟雾弥漫,看不清他的神情。
此时的我才意识到,这块地,这小块方田,于他,是如何的珍贵。
再后来,他死活不肯交出那块田。日以继夜地守在一旁,最终因过度疲劳而昏倒。在送进医院的路上,还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我的田,我的田。。。。。。”
躺在床上的他,身形日益消瘦,不似以往的健硕,皱纹似小虫一般,张扬地爬上了他的脸,是那般的狰狞。而他久久不肯醒来,好像在做一个长长的梦。
“阿芳,阿芳。。。。。。莫走,俺有田,不会遭饿的。。。。。。”睡梦中的他不停地喃喃道,“阿芳。。。。。。俺儿。。。。。。”
如此卑微的话语,却是其多年来的牵挂。如今田没了,梦碎了,碎得一塌糊涂,教他的牵挂何去何从?
夏去秋来,知了噤声。可他,那个华发全生的老头子,却是一蹶不振,像是被抽走了魂。
如今的他不知怎样了,过得可好?
他肯定不好吧,我想。
这样的生活,怎么能过得好呢?
这是农民的生活,也是城市里大多数人的生活。只要牵挂一消失,那么,就什么也不存在了,运气好的,也许还留有一具行尸走肉吧。
这不仅仅是一块田,而是他,他们的,寄存了数年的牵挂。
这一块方田,究竟了却了多少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