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依旧起来晨跑。天气那么暖和，那么晴朗，我却高兴不起来。自从法国战败，我们这里和洛林被割让给普鲁士后，我的心情就一直沉沉的。跑过锯木厂时，看见那些普鲁士兵正在操练，我心想，这些侵略者，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会搞些什么花样来炫耀他们的权利，心中不禁升起一阵莫名的担忧。
果然——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我跑到镇公所的时候，就看见布告牌前围着很多人。近两年来，一切坏消息都是在那上面宣布出来的。我一边思量着，一边挤进人群，天！我看到了什么：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新老师明天就到，教法语的老师遣返回国。看到这里，我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旁边的郝叟老先生急忙扶助我：“韩麦尔先生，你 ，我……这可怎么办啊？！都是这些魔鬼，我真恨不得……”我感觉到他扶住我胳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感觉到周围浓浓的压抑已久的悲愤的气氛，这一切让我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只要我们阿尔萨斯人觉醒了，去抗争，去奋斗，终有一天，会把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土！我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浪，我能做什么，现在我能做什么呢？对！我还可以教孩子们最后一堂法语课，哪怕只有一分钟！我踉跄着走回学校，上了楼，一眼就看见了那份令人痛恨的通知，妹妹已开始收拾行李了。我站在那里，站了许久，慢慢地找出那套心爱的绿色礼服，郑重地穿上，打上领结，戴上黑丝帽，回味着每次穿这套礼服时那激动的心情，因为那是在督学来视察或发奖的日子才穿的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要穿上它，我要永远记住这一天，也要让孩子们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这最后一堂课啊，我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没有教给孩子们啊，分词用法，小弗郎士会了吗？这个总是来晚总想逃课的孩子，他知不知道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学法语了呢？我心情复杂地开始了精心的课前准备，我要给孩子们上一堂习字课，要让孩子们永远记住阿尔萨斯和洛林是我们法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们永远的家园。对，习字课就准备写有阿尔萨斯和洛林字样的字帖，我要让这两个词语深深地印在孩子们的脑子里。我还要给孩子们上一堂历史课，教低年级的孩子拼音，我还要，我还要……我真恨不得把我知道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堂课里教给他们，可是——
上课的时间到了，我的最后一堂法语课啊！我心情沉重地走下楼，教室里静悄悄的，看来，孩子们也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一切都静静的，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孩子们坐在座位上，脸色凝重，教室的后面坐满了镇上的人，有郝叟老先生，从前的镇长，邮递员，还有好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神色庄重、悲伤，让我的心又一次剧烈地痛起来。前排的一个空座刺痛了我的心，这个小弗郎士啊，今天，你怎么还能迟到啊！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小弗郎士红着脸，低着头走了进来，我温和地对他说，快回到你的座位，我们就要上课了。我不想责备他，我也有责任，平时对他的要求不严，，岂止是对他呀，对自己不是也很放松吗，时常让孩子们放下书本去浇花，自己去钓鱼时干脆就放他们一天假……看着小弗郎士站在那儿摇摇晃晃地说不明白简单的分词用法，我想他心里一定很难过，我的心里又何尝不在自责呢！“这就是我们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我痛心地说，“总是把学习拖到明天，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法国人吗？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我无法说出内心的痛悔之情，倘若时间能够倒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要严格地教育他们，倾其所能教会他们，流畅自如地使用祖国的语言。我意味深长地对我的学生、亲邻挚友们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虽然我们亡了国，当了奴隶，但只要我们牢牢记住自己的语言，就好像是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激动，语言从未有过的丰富，语调从未有过的激昂，孩子们听得很用心，他们的小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庄重神情，我知道，孩子们在这瞬间长大成熟了不少，心里很是欣慰。我把写有阿尔萨斯和洛林字样的新字帖发给孩子们，我要让他们把这两个地方刻进自己的记忆里，牢牢记住，它们是我们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着孩子们安静地用心地在书写，我僵坐在椅子上，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心里百味云集——四十年了，我一直住在这里，外面小院子里，胡桃树长高了，亲手栽的紫藤也爬到屋顶了，面前的学生已换了几代，课桌、椅子也擦光了，磨损了……明天，明天，我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听着楼上妹妹走来走去收拾行李的声音，我心如刀绞，我们不能就这样当亡国奴，我们一定要抗争，要誓死捍卫我们的权利和自由。
习字课结束，我又上了一堂历史课，又教了初级班拼音节，听着郝叟老先生因难过而声调古怪的发音，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侵略者的切齿仇恨。
突然，教堂的钟声响了，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传来普鲁士兵的号声，他们收操了，这最后的一堂法语课结束了。孩子们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教室的后面站成了一堵坚实的墙，我猛地站了起来，我真无法说出我的心声，激动？愤懑？忧伤？我只希望孩子们一定要记住这最后的一课，记住自己祖国的语言，记住自己是法国人，永远别忘了！热血涌荡着我的心，如火山要喷发一般，我压抑不住这积蓄已久的悲愤之情，我想疯狂地怒吼，但是什么阻住了我的喉咙，我发不出声音，我转过僵直的身体，面对着黑板，用力抬起似千斤重的手臂，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两个大字：
“法兰西万岁！”
转过身来，我的力气似乎用尽了，我挥挥手，然后倚靠在黑板旁。
许久，我一步一挨地走上楼梯，透过楼梯口的窗户，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阳光刺眼地照着大地，孩子们静静地走着，慢慢地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挺直了他们还稍显瘦弱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