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引《围城》最后一段老钟声又“当”起来,这时约莫早上六点,鸿渐迷糊着,脑子虽不想起来工作,但是胃里却开工得早,没有食物供它消化,胃里就像工人们在工厂里却没有活干,四处走动、聊天,闹腾得厉害。
鸿渐突然睁眼呆望着天花板,夜里的熟睡使他像与昨天吵架的事隔了很久,再一想,自己的确是和柔嘉吵得很凶,她被姑母带去了,一夜未回,再摸摸自己的左颧,痛,不知是柔嘉出手真的狠了点,还是心理作用。思想刚一停滞,胃又咕咕了,得先去银行取点钱出来,填填肚子、再买票、再找柔嘉回来。
出了门,鸿渐在街上逛悠了好一阵子,早市的摊子已经张罗出来,但是银行的门还没有开,他身无分文,只好以走路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真希望有人也来施舍他一些吃的。他抬头间,忽然看见一个披着直发的女的背影,好生面熟,想定是来了救星,快乐得心少跳了一击,刚想上前——停了——他觉得这女的却是唐晓芙。她正在买早点,问价钱,即使一年多未见,声音是不会变的。
鸿渐心里咯噔着,想叫又不敢叫,不是怕晓芙还厌恨着不愿意看见自己,而是担心他自己沉不沉得住气,那晚想着那个深爱晓芙的方鸿渐已经死去,突然在此时又醒了过来,虽然没有这么炙热,但却像带着火星的火柴,看上去是灭了,可氧气一来就又燃了。他又担心这辘辘饥肠的窘样给晓芙看见了不好,所以没叫。
这时晓芙接过早点,转身,目光与鸿渐撞个正着——吓得鸿渐转身也不是,说你好又太快。三秒钟无话。晓芙微低头,眼睛不敢正视他,憋出了三个字“方先生”,硬邦邦的肌肉,脸上露出浅酒窝。方鸿渐嗯了一声,立刻回过神来,寒暄了几句。晓芙称前天离开父亲从重庆回来,是要帮父亲在上海办几件差事,顺便回老宅取些东西再回重庆的。鸿渐一听,不仅觉得是遇到了救星。
他原本想说自己也正要去重庆会会赵辛楣的,可又觉得这话像是假的,晓芙会觉得自己是在迎合她,跟她同路吗?虽然那件事只是一年前,这一年里又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且不说方鸿渐从单身到了结婚,更不知道晓芙的生活怎么样了,一想到晓芙可能也嫁了人,鸿渐的心确是凉了半截。凉了半截也好,收了神,目光开始瞟乎四周,好像小孩在自己房间里做了坏事,怕被突然闯进的大人看到。
他在想柔嘉这时候应该不会出来,忽地,被晓芙的发问给打断,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去了三闾大学当教授了吗?鸿渐借机把一年的事情大概地讲了一下,唯独抽去了与孙柔嘉订婚结婚和昨夜吵架那部分,于是故事就像逃难历险记一样,晓芙圆圆的脸望着他,渐渐恢复了色彩。
话后,晓芙说还要准点到一家事务所替父亲交件东西,不便多聊。鸿渐提议说可以同去重庆,今天正好取了钱去买车票,要不要买两张。晓芙只说了好,就离开了。鸿渐朝反方向走去银行的路,步伐很快,急着想得钱买吃的,或者说不比刚才,现在腿上有了劲道。鸿渐想也许能在去重庆的路上解释清楚那个误会,还能成朋友,因此愈加开心。
“当——当——”老钟的最后两声忽然敲开了鸿渐的梦。正是十二点,鸿渐只睡了一小时,不知是饿醒还是脑中对于明天的遐想因晓芙的离去而戛止。他捂着脑袋,昏昏噩噩的,感觉刚才真看见了晓芙,真的,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不是梦,只觉左颧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