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本应棉绵的细雨,每下过一场,温度就向上一层。可这一年,雨是没少下,气温却一直没见涨,反比那腊月间更寒冷。乡亲们担忧着始终不见秧苗拔起的稻田,今年恐怕是要发大水了吧,他们想。不久,田里水便陆续被放得见了底。
天有不测之风云。最后一场雨很大,仿佛向人世间倾诉哀怨一般,笼罩了几个月的阴霾一倾而泻。
炽热的阳光直勾勾地射在地面上。
农民本想在清晨沐浴久违的阳光,顺便去田里看看种子有没有抽芽,谁知……除了被冲落的山石,昨夜的暴雨已没有一丝痕迹了。时间像是被抽空了一段,只一夜由三九变成三伏。农民正想追赶那还未走远的水,村里的“半仙”发话了:“别忙活了。去年村头那女人怨气未消,才招得这天……,每家每户供上些钱,待我作法贿赂了阎罗,把那怨魂收了罢。”第二天,奉上的牲口钱财连着“半仙”的笑颜渺邈远走。
天气仍旧像刚挣脱缰索的兔子飙温,刚收在心底的阴影又重新蒙上心头。是旱灾啊,旱灾到了。
不久,村里就只剩一口水井了,小苗刚出嫩芽又缩回干裂的土地中。
一个六岁模样的小姑娘手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她上小学了,书包是用父亲的军裤脚做的。母亲刚生产,她不得不天天将弟弟带在身边。她站在一个雪糕摊前,手里紧紧攥着两个一分的硬币和一张已有些模糊的雪糕票。压岁钱只剩这么多了,刚开学的时候买了个文具盒,那是她最奢侈的东西。
卖雪糕的小贩显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女孩,他一直在犹豫着,好几次想把手抻进那盖着棉被的泡沫箱中,接着又用另一只拍打它,像打个不听话的孩子。这段时间生意很好,家里也攒了些小钱,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买上一台收音机了。听说那玩意儿除了乡里用大喇叭播的那些,还能收到不少台呢。上回在老黄家看到,真不错。对了,老黄今天要挨批斗啊。毛主席,你可是瞎了眼了哦,老黄是个好人哪。小贩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虽说是放在心里,也着实有些心慌,四下望了望,这才见着小姑娘。
“闺女,买雪糕吗?”小姑娘微微摇头,一会儿又点了点头,盯着手:“这些,可以吗?”贩笑着接过潮湿的钱、票,将雪糕递给女孩。“今天怎么没上学呢?”女孩没有应答,牵着弟弟跑了。小贩拾掇了东西,赶去村口,那儿没准又能赚上一笔。
村口已围满了人,多是来看热闹的,有些人心里有些愤恨,可终究不敢做声。人群中摆着个临时搭的台子,解放军押上来三个人,当间那个,三十左右,面庞消瘦。他是从上饶那头过来的,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管文化的主任。上任没一年,就得跪在这儿挨批斗,他不服,在台上咒骂着“四人帮”:“林彪,你个畜生,亏我在刚出生的儿子名字里加了个‘林’,我盼望他能和你一样英勇呢。我悔哦,你怎么比得上我儿子呢!……”他停顿了,是女儿的声音。军人们知道老黄冤,也没拦着,看着年幼的儿女,老黄没了叫骂的盛气,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女儿看见父亲兴奋不已,递给他已被阳光吞噬一圈的雪糕。儿子也用不手在父亲的脸上擦拭着汗水。
老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泪水如泉水一般晶莹,啪嗒啪嗒打在地上。
阳光依旧灼热,打在雪糕上闪烁斑斑晶莹,啪嗒啪嗒打在地上。
和雪糕水混在一起的泪水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