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媛：
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五岁时，看见爸爸坐着那辆车头也不回地走掉。我手里拿着一个残破的纸风车就那样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瞪着眼抿着嘴看着他远去。
渐行渐远渐无书……
第一次听到你毫无起伏的音调——“我恐怕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了吧?”
“爸爸为什么要走?”我问你。
“因为他和妈妈离婚了。”
“什么是离婚?”
“……”
后来怎样?
后来，爸爸回来了。
复婚后的他们，不再发生口角。家里似乎充满了祥和。没有了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挂着苦涩的眼泪嘲弄的笑;没有外婆颤抖的安慰声;没有趴在窗户茫然看他们厮打的我，没有了，再没有了……
“假的。”你说。我不愿相信，却也感觉到少了些什么。
终于，腐烂的内在暴露在阳光下。战争再一次爆发，只是这一次，平静的结束。
当我看见那封妈妈写给爸爸的信，明白这一次是爸爸背叛了这个家庭。捂着嘴巴哭泣，小小的房子却让我感到空旷无比。那时感觉，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你却只是冷笑，无动于衷得仿佛是局外人。
接着，妈妈问我他们离婚后我跟谁?我哭闹，我挣扎，我说我不要选!舅舅、阿姨都来劝我，他们说：“离了婚，他还是你爸爸啊!”;他们说：“现在他们这样，和离了婚有什么区别?”;他们说：“你应该为你妈妈想想!”……我都不听，我拒绝!这时你说：“何必?”
我终于停下来，抬起头，看见妈妈红着眼强颜欢笑，她说：“既然你不同意，那就不离了吧……”
酸涩在心里蔓延开来。我想起，空旷的家;我想起，妈妈那封信;我想起，孩童时的记忆……再不愿经历无休止的争吵;再不愿感受几星期的沉默;再不愿体会无所依的恐惧。
终于，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我 跟 你。”每个音节，都如古庙的钟声，盘旋，轰顶。耳边留下如夏夜虫鸣般的声音，虚幻，迷离。
报复似的选了妈妈，却看见他们松了口气似的表情。心里涌上的，可是悲戚?
幸好爸爸，不在这里……
这几个字嚼在嘴里，有一种咀嚼着荼蘼的滋味，辛辣而苦涩。真的不愿做这样的选择题。
在这时，我又听到你的声音——“原来我真的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啊……”
好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难道你对你爸妈离婚都没有一点感觉?”
每次，我都笑得没心没肺地回答，我说：“我觉得没什么啊，多正常的事啊，处不好就分开了呗!”你总是冷冷地骂一句：“愚蠢!”
我无从反驳，我的确太愚蠢。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可是在意又能如何?
大家都在粉饰太平，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不过是个戏子，表演着所有人都想要的HAPPY ENDING。
后来，他们各自自己的爱情。明明早就知道不可能再复合，这样只是必然的结果。但确认的那刻，还是抑制不住悲伤。没有阴霾的笑容挂在脸上，苦涩悲伤的泪水逆流回心里。
那时以为，这样的过程就叫做成长。
其实，幸福也是有的。安慰自己，至少，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幸福;至少，当初的放手没有做错;至少，现在的他们还能像朋友一样相处。
媛，我是真的庆幸当初听了你的话。
可是媛，你能不能教我如何不悲伤?
当爸爸对我说“我现在的房子是狗窝，又脏又乱。等我哪天搬新房子了，你再来我家玩……”时，我忍不住悲伤;
当妈妈和她男朋友的前妻抓扯起来，那个女人骂我妈妈“婊子”时，我忍不住悲伤;
当妈妈为了我和舅舅吵架回来哭着对我吼“我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舅舅，几次和他吵架都是因为你!”时，我忍不住悲伤……
其实也明白，你不会有答案。
后来的后来，妈妈和别人合伙开的公司倒闭了。前期投入的钱，全被那骗子卷走。妈妈只是个幼儿园的老师，一个女人!她要养活我，养活外婆和她自己。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她想要赚很多的钱，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但她失败了，满心期待的却是一场欺骗，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于是她想到了自杀!但在那时，她的女儿对此却浑然不知，还在做着发财的美梦。直到无意中看见那封绝笔，才轰然知道，自己差点失去了母亲。
我哭得歇斯底里，你却一如既往没有起伏的说了句：
“呐，我果然是着世上最不幸的人。”
慢慢，我在心里做好准备，我时刻默念着：说不定哪天，妈妈就会离我而去。
你不止一遍的告诉我：“儛，这世上没有谁靠的了，能靠的只有自己!所以，要坚强。”我一直记着你的话，一直深信不疑。
再后来，我们遇见了那个小孩。那个和我们一样，粉饰太平的小孩。
时间渐渐推移，我们和她慢慢熟悉。终于，那一刻来临，你从幕后走到台前，和她心中另一个自己坐在天台顶，诉说，那些彼此埋藏在心里十几年，已腐烂发臭的秘密。
她告诉我们，她曾陪离异后一直没钱租房子的父亲睡在办公室的水泥地上;而那时，我们却因为爸爸的搬走而满心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她告诉告诉我们，她曾被继母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的对待，但他父亲却浑然不知，还责备她不与继母好好相处;那时候，我们却因为父母即将离异而哭闹不已……
她告诉我们，她父亲曾对她说他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他和她继母的，不是她的，叫她不要想着这套房子;那时候，我们却沉浸在父母离异的事实里无法自拔……
她告诉我们，她曾在电话那头向她父亲哭着质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一遍又一遍，但她父亲只是沉默;那时候，我们却因为妈妈一次未遂的自杀而哭天抢地……
我们泪流满面，心痛不已。而她，从头到尾只是平静到诡异地叙述这一切，仿佛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我们紧紧地抱住她，握着她的手。
媛，我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想的一样，我们在悔恨，在乞求原谅。在那一瞬间，我们明白了，十几年来，都是我们自己在自怨自艾!从来都没有谁对不起自己，从来都没有资格去怪谁，该悲伤的人没有哭泣，不该悲伤的却总是闹情绪。
那时候，我想到很多。想到妈妈对我说：“知道你回来要玩电脑，昨晚我一宿没睡为你重装系统……”;想到爸爸说：“媛儿，我已经买了新房子，装修好了你来玩!”时，自豪的神情;想到未来爸爸对我的嘘寒问暖;想到未来妈妈为我夹菜倒水……
泪水再一次划下，为了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内疚的无以复加。
你颤抖着说：“原来，我错了……”
是的，媛，我们都错了。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再多对不起也无法形容我愧疚的万分之一。
满心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自怜蒙蔽了双眼，忘了周围的人也是受害者，看向周围的眼里充满悲愤，总询问着：“为什么是我?”却没有问过：“为什么是他们?”
从来不知道感恩;从来只会索取，一边索取一边埋怨：“你们让我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为自己付出了什么;从来不曾想过，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是否应得?
曾经固执的认为，青春是明媚的忧伤，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无病呻吟;曾经固执的认为，生活就是在光明中身处黑暗，现在才发现这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曾经固执的认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才认识到这仅仅是自己太井底之蛙。
那些所谓的悲伤，那些所谓的烦恼，那些所谓的痛苦，都只是缘于被保护的太好。像温室里的花朵，受到一点风寒就受不了;像摸象的盲人，才窥探到世界的冰山一角就开始叫嚣。
只有生活在蜜糖里的人才有闲心去埋怨生活的不公，却根本忘了，自己从来就没有资格。活的那样幸福却怪着给予自己幸福的人，以为他们没有说付出有多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这一切理所应当。一点点不顺心就捕风捉影地夸大，却没看到他们承受地比自己更多。
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许多事情要开始学会，学会包容，学会理解，学会感恩，学会付出。
终于明白，这样的过程才叫做成长。
来自外在的你
儛
200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