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抹晚风像一缕缕纠结的幽魂飘进苍白恐怖的医院,没有一丝一毫的泪水和悲痛,只有柔软的指肚平整而木讷地贴在恍惚空洞的窗口,死一般怔怔地望着病床上胸廓微微起伏的她,恨不得将脑袋穿入透明的桎梏之中,叫回她游离散漫的灵魂。重症加护病房内的心电仪微弱地滴滴响着,她的呼吸那样轻,像一层薄薄的雾气,苍白失血的容颜像一幅缓慢流动的枯槁沙画,闭目把自己定格在记忆里,仿佛,下一秒阳光显现的时刻,就是雾散命殆之秋。
枯瘦的手中抖动的哪里是病危通知书?分明是死亡通知单,五天,呵!生命只剩下五天,为何外婆心中偏偏是如此脆弱波折的春秋,为何所借的钱消逝得如此之快,没有了呼吸机,又意味着什么?第三封信被封存在箱底,医院只留下一个倔强的我发疯了一般不让医生盖上白床单,那样她就不能呼吸了你们明白么?你们在亲手扼杀生命你们明白么?你们……明白么……除了钱……我没有钱……你们……明白么……
强颜欢笑拉过一只雪白的信封,抽出一张崭新的纸,终于让含血的泪水一滴一滴刺痛一颗稚嫩沧桑的心,不行,要微笑啊,这样,就骗不了爸爸妈妈了,医院里只剩下我了,不!还有外婆,要坚强,恩!我咬了咬牙,拼了命挤出一个淡紫色的微笑,隐约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笔在掌心颤抖着,蓝色的幽灵一般漂浮的字迹慢慢清晰了,却也越来越痛了,一直刺到骨子里的疼痛已经没有了感觉,只知道,写。
亲爱的爸爸,妈妈:
外婆醒了呢!今天我给外婆念报纸来着,她还笑了呢!女儿在城里找了一个蛮好的工作,工资很高,有好几万呢!我,我知道不够。老板知道我们的事情,还给捐钱了呢!外婆,可以活下去了……还有……
还有什么呢?还有我拼命追着医生要卖血续钱,还有我每天的一碟小咸菜和半只硬馒头,还有我在大街抓着一堆绚烂的气球叫卖被城管驱逐,还有我被医生狠心推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零散的骨骼,倒在地上拼命砸着地板痛哭流涕,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就那样愣愣地苦苦守在窗前看着自己消瘦,盼啊……盼啊……盼着那个心电仪能够响得大声一点,盼着外婆啊睁开虚弱的眼睛看看她亲爱的孙女,盼着医院能像电视里一般给外婆免费治疗……
我写不下去了,在一大堆雪白的书信中写下零碎的话语——同样的话语——唯一的希望!大叫着在一片冷漠中抓起一堆雪白的书信冲了出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放慢了脚步,柔柔地飘了出去,灵魂啊,你不要害怕,不要消散,茜儿想办法让你回家,你千万不要走啊,千万千万,千千万万——浅浅淡淡地回眸,却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飘走在一片嬉笑讥讽中……
我不顾阻拦和棍棒的驱逐冲进一家辉煌的大酒店,衣衫褴褛的自己惊异于这冠冕堂皇的装修,无暇欣赏,一路狂奔冲进一家雅间散落一地的黄金跪倒在一片哗然中,觥筹交错,没人在乎我的存在,我快速起身,来不及洗洗枯黑的双手便将它伸到众宾客之间,无人理睬,“刚走一个卖花的,又来一个讨饭的,宝贝儿,这个你吃不吃啊?”我的声音已经因为哭泣而沙哑红肿,撕裂的喉音除了我自己无人能辨,我愣在那里,拼命地摇着头发丝随之而显得更加蓬松疯狂而憔悴,我不要这些啊,我可以等外婆不能等啊!“哼!来了一个‘哑巴’!”“西服”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加得很重,席上一片哗笑,我索性不顾阻拦拉起他的手啪得将信封送在他手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眼中满是茫然,我愤然离去,不久后,那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不管怎样,都已经成功了!我的心在忧伤中暗喜。
转战喧闹的街市,我冲进一个简陋的棚子里,来不及解释便抢过一个锣鼓用尽剩余的力气敲着,“都来……看一看啊!”我把那封白色的信展开,悬挂在半空中,向围观的每一个人伸出那双同样黑暗的手,人海的浪尖似乎淹没了我的影子,“小姑娘,芝麻饼多少钱?”我的焦躁充红了双眼,我摇着头,又拼命点着头,干脆扯下那一封信摆在那个红衣女子面前,我伸出了手,她很爽快地握住了我的手,暖暖地像一片闪耀着光芒的碎片,泪水冲出了我带着笑意的眼眶。
信步到小区,保安立刻拦住了我,“看你……不像这儿的人啊!”我退了几步,摆着手摇着头向保安显现着那封雪白的信,“……”他犹豫了,“送信的?”我在短暂的迷惘之后拼命地甩着头发点着头,“去吧!”我的眼中满是感激。我拦住一位穿着貂皮大衣的高贵女子,擦了擦汗,傻傻地笑了笑,伸出那双手,顺带展开那封雪白的信,“小朋友,我不看传单,呵呵!”她抚了抚我的头,乐呵呵地说。我尽量把信举到她的眼前,指尖在每个字中滑落。她轻轻抱住了我,后面追来一位男子,“她是?”我看着他,激动极了,那不是刚才酒席中的那位男子么?“你……等着!”他冲回小洋房内,转而拿了一堆厚厚的信封过来,“拿去吧!”我指着自己,质疑地望着他,“是啊,是给你,拿着吧!”我蹦跳着,这比卖气球管用多了!“哎……”女子抽走了一部分,她在男子耳畔呢喃道,“万一是个骗子……”他转过身来乐呵呵地看着我,故意放大了声调,“这样,我们陪你去医院,陪你看外婆好不好小家伙?”我使劲儿点头。
医院里,竟也站着那位红衣女子,捧着那封雪白的信,上面写着:
和我握握手吧!我们都是中华的同胞是朋友,外婆病危,救救她。
金钱始终没有挽回外婆的生命,但在虚伪,冷漠,势利的社会中,仍有大爱在。我抽出最后一张白色信封,大大的写上了一个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