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家家户户都在家忙吃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楼堂馆所装饰一新,节日的气氛甚浓。
我为了在客人面前露一手,煞费苦心地做了几道川菜:汽锅仔鸡、姜粒板鸭、火爆腰花、红烧排蹄、红枣煨肘、韭黄肉丝、锅巴肉片、麻婆豆腐、鱼香碎滑肉、麻辣泡菜鱼。另外,为给擅长大吃大喝的众亲友解油腻,我特意做了一道凉菜,素烩三丝。
大清早便开始忙了,因为妻事先做了我的思想工作。妻说:“好长时间没慰劳咱娘家人,你挣表现的时候到了,拿出你的绝活,让大家玩得开开心心,吃得舒舒服服。”我嗯了一声,佯装遵命,心里却不悦,心里嘀咕着呢:“现在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歪恶。”
她似乎看出我有点想法,便主动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随后又抹去口红印,并娇滴滴地对我耳语:“好好的,亏待不了你,今晚我主动点不就得了。”说完便陪岳父岳母和岳哥打麻将去了。
哗哗的洗牌声,笃笃的切菜声,呜呜的油烟机声混响在一起,奏出了一曲儿锅碗瓢盆交响曲。中午随便些,炒了几道家常菜,做了一道三鲜汤,大家吃罢中饭,娘家人休息去了,我仍在忙碌。大的准备工作就绪,其他活计还不少,捡葱、刮姜、舂辣椒、剁蒜泥、洗香菌、烩木耳……唉?他们也真看得下去,连假巴意思问句要不要帮忙的话都不会说。我哪里是家庭户主,简直就是长工。我故意把菜板剁得山响,不让他们睡好中午觉。殊不知无济于事,老岳父还打起呼噜来,与我做事发出的声响一唱一和,仿佛故意气我。直到下午三点半,他们才起床,接着又玩起扑克来。两副摞在一起打双抠,据说这是一种新的打法。
四点半,各道菜陆续上桌。妻提醒我,岳父现在爱喝孔府家酒。什么,难道我准备的泸州老窖还不及孔府?无可奈何,我只好骑车到商场去买。
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中国人格外看重年三十晚上的团圆饭。此时,鞭炮声此起彼伏,我闻到了饭香、菜香、酒香,也闻到了硝烟味,鞭炮声震耳欲聋,烦死了。
工商银行大门紧闭,门边站着一位土里叭叽的农家妇女,三十不到,皮肤黧黑,神色憔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若是个男的,定会让我想到列宾画笔下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她在寒风中瑟瑟抖着,不时望望街上的行人,又望望身边满满的一背箩松毛(松针),企盼着有人来买。
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大年三十会有这样一幅景观!我恨不得把家中那只汽锅仔鸡的腿撕一条下来递给她,再把姜粒板鸭砍下一块让她带回去,还给她喝点什么。我好动感情,眼里湿漉漉的,心想,即使这背箩松毛有人买,刁钻而市侩的小市民或开三元,或开五元,心肠好点的充其量给她十元,这又能怎么样呢?今晚我家中的菜没有一盘会低于十元的呀!
有些彝族地区在吃年夜饭时喜欢用松毛来铺地,骨头吐在上面不会弄脏地板,一直铺到初三以后才扫地出门。前些时候时兴这样,可现在,好些家庭装修豪华,不愿再让松毛进家了。难道她不知道城里的变化?
我判断她是近郊的农民,或者只有六七公里之隔,可日子却过得如此寒酸。我联想到报刊、电视上屡见不鲜的歌舞升平、莺歌燕舞的好光景,不禁哑然失笑。
我问道:“大年三十,不在家弄吃的,就为卖这点松毛?”
“还卖了十个鸡蛋呢!”她怯生生地说。
“几点出门?”
“大清早就出来了。没想到这松毛会没人要,丢掉又可惜,只好老等着。”
“家里有老人孩子等着,是不是?”
“没办法呀,这背松毛我没法背回去——背不动了!”她显得又饥又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这人平时牢骚太甚,以喜欢打抱不平表现自己。我想叫她把松毛送到任何一个官员家中,让他们体恤一下民情。但是,她不可能认得市府大门,眼下也不可能背了,而且,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农民兄弟忍辱负重,逆来顺受惯了。我,我是杞人忧天。
我为农民兄弟乐天知命,有粗茶淡饭便知足的低标准意识感到惊讶,又对他们爱莫能助。我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由衷地说:“这五十元钱你拿着,算我买你的松毛,你先回去吧,家里人等你吃团圆饭呢!”
“不,不!只要五元,我就是这么想的。”她一本正经地说。多质朴,多可爱,质朴得有些犯傻,可爱得让人怜悯。我想起了老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心里沉甸甸的。我说,“你一定要拿着,这张钱对我们城里人来说,小菜一碟,我一个月可以挣几十张。你不好意思要,我还拿不出手呢,这样吧,多余的就算我给你家孩子的压岁钱吧!”
“先生,我今天遇到你这个大好人,我给你磕头了。”
我慌忙捏住她的肩胛骨,不让她这样。五十元钱买得一个“大好人”的称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我硬把钱塞进她手里,催她赶紧回家。我说:“你孩子一定饿得慌呢!”
她接过钱,千恩万谢后,执意要把松毛送到我家。我说:“你先倒在这里吧,等会儿我骑三轮车来拉就是了。”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袜筒里,用裤管遮掩好,再次谢了我,挎上空背箩向我告辞。
“等等,我送你一程。”不由她推辞,我叫她坐在后座,朝她指的方向蹬车骑去。过了小桥,依稀看见前面的村落了,便刹住车催她快回。她一定要我去家里坐坐,说是要送我点糯米面和萝卜干。我说谢谢了,若有机会来你家吃不是更好吗,说完,又催她赶紧回家。她谢了又谢,最后消逝在暮色中。
等我把孔府家酒买回时,妻子等得不耐烦了,要不是大年三十,她对我会有一顿好喷的。可她还是没有放过我:“怎么去这老半天?不知道爸妈正饿着吗?”
我吐出事先措好的词:“怕买着假货,所以选了好几家商场。”接着又用反语说,“孔府家酒,真让人想家呀!我敢怠慢吗?”
岳哥放了鞭炮,我为老岳父斟满酒,又为老岳母开了饮料,说了几句祝愿的话语,他们便大吃大喝起来。
我食不甘味,只慢慢地品着扎啤,脑海里总想着那个卖松毛的女人。
贵州贵阳小河区小河区实验中学初二:田维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