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南国寄来一盘磁带,里面是用现代音乐手法全新演绎的古典名曲。其中有一首是他在电话里向我再三推荐的《红豆曲》。未听之先,我并不以为然。
音乐一开始,散漫的钢琴独奏有点套用西方经典音乐的嫌疑,加上作品简介里有类如“少女思念远方恋人”的词句,让我很是失望。我边替花草洒水边想,中国的古典是无法用现代音乐器具和手法去深刻表达的,特别是如《红豆曲》这样的内涵,若无对原著的深刻理解,结果更是只描其行而难画其神,只怕是亵渎的《红楼梦》。正在胡思,耳边忽然出现了一种女声伴唱,遥远的声音伴着隐隐萧曲似乎从天边传来,我不由放下手里的活,认真聆听起来。
“连阴雨后,轻纱被风吹透”,随着萧曲与钢琴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叹一声怨,一句“展不开眉头,捱不明更漏”的反复弹唱把音乐推向了高潮,在那种经过铺垫、渲染的音乐氛围里,不由人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心弦在瞬间被拨断,一种眩晕后脑中一片空白!此生何求,来生何求?抛开《红豆曲》所表达的原意,我想起电视里林黛玉对烛凝视和辗转反侧的情形:一直以为她是生活在梦中的,梦的空灵、纯粹才能养育她,所以当她以一种坦荡和率真处世,竟不如藏愚守拙,随分从时的宝姐姐深得人心。“时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古往今来的处世警言,一句诗让多少人为之折腰,又连累了多少英雄?!想那“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岂有不懂之理?然而她只为自己而活,她坦然自白:“我为的是我的心。”她的自己是独具个性的自我,而不是依附于人逆来顺受的自我。她不能满足于情投意合,她不仅为了爱,更为了她的心。她渴望自由的爱情,与知己的结合,如果不得,宁可一死也绝不凑合。在《葬花吟》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凄然质问就是她对理想对人生的执着追求和痛苦矛盾的心态写照,这里面并非一味哀伤凄恻,还有一种抑塞不平之气。而这天尽头,除非梦里可寻,现实中的大观园是绝对不算的。
林黛玉还是生活在诗里的。诗书予她以灵魂和生命,那时她不再是单薄的女子,五千年浩浩词章滋润着她,丰盈着她,使她在大观园的姐妹里孤标独立,灵芳秀异,始终散发着书卷气的幽香。也惟有生活在诗里,她才完全忘记一切宠辱烦忧,显得神思飘逸,倜傥风流。她从诗书里得到的是心灵的宣泄、满足和艺术创作的沉醉,所以在多次诗社活动中她显得宽厚从容、豁达开朗,从不计较排名先后,在此时我们再也找不那行动爱恼人的林妹妹。然而,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女人的青春,女人的附属只能让她的才成为催化她人生悲剧的一剂苦药。“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作者无力去挽救林的命运,一如他无才去补封建社会的苍天,他只能倾注心血之墨让林妹妹用短暂的生命和柔弱孤零之身,焕发出最奇异夺目的光芒,散发最清幽久远的芳香。
此生何求,来生何求?这样算来,林黛玉更应该是属于天上的,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横逆之来的寂寞和孤独并不因大观园的繁华和一个宝玉改善多少,甚至又给她徒增了无数烦恼。潇湘馆这一片“世外桃源”也只能给她暂时的庇护,更多的凄风苦雨还是充斥了不远的周围。面对那个她不愿妥协的环境,长叹之余她不得不考虑与担心自己容颜易老,而未来却不可求。因为在林的梦中,宝玉的心都失落了,故此林的死亡无论是在曹公笔下“泪尽而亡”还是在高锷笔下怀恨而亡,都是清醒的。在那个尔虞我乍、勾心斗角的社会里,人们都难得糊涂,她凡事偏要明白认真,其结局也是必然的。
这一种必然的结局还反映在与林黛玉出身、处境完全不同的尤三姐身上。在红楼梦里,我以为她们都是干净的死去的。这干净不是别的,完全是我个人对她们的敬重。三姐虽出身市井,也曾在那个环境中一度沉沦,就是这美丽与粗俗的统一,轻狂与自尊的统一,逢场做戏与泄愤复仇的统一,才让她在素以温柔愁怨为美的东方女性中脱颖而出,成为大观园里的奇女子。
三姐不同黛玉,日日用眼泪去浇灌那娇娇弱弱的爱情之花,她深知“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她看透了有钱有势公子哥的轻浮无能,“心里进不去”,她看上了“素性爽侠”的柳湘莲,就敢主动提出定亲的要求。在那个婚姻不自主的年代,她的爱情就象泛着银光的利剑,直刺封建礼教的咽喉。
曾几何时,两把鸳鸯剑,如两痕秋水,冷飕飕,明晃晃,流淌着她对权贵的蔑视和对自由爱情的美好希望,而这希望一旦破灭,剑也成了她绝命的利器!因为在通篇红楼里,三姐的文字并不多,故有人抱怨是宝玉的话害了她,也有人惋惜是湘莲误了她,还有人说她和柳仅一面之交就托付终身实在太冒险太草率,对此,我倒常想起林的那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句子来,如果说林黛玉是用一种嬴弱的外表去探询生命的意义的话,那么三姐就是用一种泼辣甚至放荡的个性去维护着生命的尊严。生何哀,死何苦?知己不存,留身何用?在以爱情为核心的叛逆斗争中,她们都做到了义无返顾,也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此生何求,来生何求?这个问题不但缠绕在林黛玉和尤三姐心间,同样也让我这个局外人无数次黯然神伤。在那个以名节论女孩的传统礼教里,绿珠为石崇坠楼易,三姐为湘莲下坠而复起难,她撞出了贾珍一类的罗网,便落入了人言可畏的威胁中。我不知道她把剑还回时是如何心灰意冷了,我也不知道她那一抹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在其间,我只是想像柳湘莲这样豪爽的人物尚不能跳出樊笼,就是他们结合了,也未必就是件幸事。世无桃源,也许只有在红尘外寻觅了。
走笔至此,心中徒然变的沉重起来,关于红楼梦的人生悲剧似乎已经遥远了,又似乎还在世上重演着,此生何求,来生何求?谁能回答出准确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