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祖国的最东南处起,一路向北逃离,逃到北城以北的地方。
——题记
北城在木棉,荔枝和紫荆混合香气的熏陶下,渐渐地有些昏昏欲睡了。
从前北城人只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小城在H城的北部,又在东江下游的北岸,于是为其命名曰:北城。到后来,北城人终于知道,原来北城坐落于祖国东南的广东省,又隶属于广东省东南部H市,相当于国土的最东南端。然而这名字叫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于是北城一直叫北城。
北城位于珠江三角洲东北部,H城西北部,南望东莞,毗邻港澳,靠近广州,香港,深圳。照理说,这样的地理位置是非常有利于发展的,可是北城有些慵懒,有些倦怠。眼见得深圳,东莞这些邻居三十多年前就开始如火如荼地搞改革,现在一个个经济都发展得如日中天了,北城仍旧是懒懒地翻一翻身,挠一挠痒,继续晒它的太阳。
我的家在临近东江的一个住宅区里。幢幢相同的房子,相差无几的紫荆,大块单调的空地,组成了一个平凡的小区。十几年来小区就没出过事,风平浪静。
那个普通的星期五下午,我从学校一路狂奔回家,把书包甩在地板上,就冲到阳台门口。文心兰总是在下班之后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打理她种的吊兰 。一盆盆的兰草悬挂在阳台上空,叶子细长优美,嫩绿之中夹着一线鹅黄,勾着半圆的弧线,风一吹过便摇曳生姿。
文心兰像平时一样给吊兰浇水。她用拈花指扶着水壶,微微倾斜,水小股小股地汇到花盆里。我默不作声地直盯着她。她的头隐没在十几盆吊兰中间,我只看到一只漆黑的眼睛在嫩绿和鹅黄中闪了一下,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咒骂:“掐死你那双黑眼珠子哦,瞪得跟死人似的。”
我很响亮地吸了下鼻子,努力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水汪汪。那些盈满的泪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纷纷滚落下来。“小柒哪里去了?”我问。
“瞧你那死样,什么小柒,哪个死人啊。”文心兰继续歹毒地说着。
我又下了一番极大的努力,才染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是问,莫柒信哪里去了?”
“死在外面了。”她继续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地用冷漠把我的焦虑击溃。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软下来,用一种卑怯惶恐的声音可怜巴巴地问:“妈妈,能不能求你告诉我莫柒信到底去哪儿了?”
“求我?你这死丫头这是在求我吗?为了一个臭不要脸的死人求我?”文心兰关节发白地攥住一盆吊兰。她摇晃得那样厉害,以至于那么多细弱的叶子也跟着瑟瑟发抖。啪的一声,一颗炸弹擦着我的左耳爆炸。陶瓷和泥土纷纷扬扬地落了我一身,几根细长的叶子滑稽地耷拉在我肩上。我一边扯起书包冲回房间,一边摔上门,靠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嘤嘤地小声哭泣起来。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望逃离北城,逃离这个噩梦。
在我尚年幼时就意识到文心兰的说话方式是多么不同的时候,我也不禁注意到大多数北城人也有着跟她相同的习惯。他们说话特别重爱一个“死”字,名词前加“死”,动词前加“死”,宾词前加“死”,一切可以加上这道装饰的地方,他们都会毫不客气的赋予一个“死”字。比如仅仅是因为“回家晚了”这样一件小事,文心兰也可以用极其壮烈的方式把我责骂个狗血喷头:“死丫头,也不用你那双死眼看看现在几点了,老实交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知道回家?活得太舒服想死了是吧?下次你再这么晚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这件事我倒不怪她。因为在她背后,有整个北城的八十多万人为她做铺垫。
北城是个充满怨气的地方。我一直这么觉得。北城人有一个特殊的本事,无论大小事,他们总能从客观上找到原因,比如天气不好,比如时间不对,比如张三太贪小便宜或者李四太蛮不讲理。只要稍稍沾上点边的理由,不管有理没理都会成为冠冕堂皇的真理,以此来作为他们成绩不好、者运气不好的最好解释。年轻人到处大骂特骂当今的教育制度和烦人的家长;老人们在大树下乘凉赶蚊,顺便数落不孝的子孙;女人们提着大包小袋穿越在肮脏的市场里嘴里忙着骂持续上涨的价格和小贩们缺斤少两的卑劣行为;上班族们抱怨昂贵的石油和低迷的股市。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我自打懂事以来,最早是从外祖母那里懂得了怨怒的害处。我的外祖母祖籍深圳,当年她只有五六岁的年纪,被一根话梅糖轻易的骗到了北城。长途汽车的奔波劳累以及一脸恶相的人贩子,吓得她不会说话,在卖入文家以前,一直都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面目慈祥的文老爷子把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宽厚的打掌上面,问她的名字,她唯有拼命地摇头。于是老人又把她的小手转交给了另一只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