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再回老家时,老家河边那棵很大的古香樟已经被砍去了,现在那里是一大丛一大丛的向日葵了。虽然葵花开时很美,洋溢着初夏的香味,童话般甜美,但我还是觉得可惜了。
古香樟树在我的祖母嫁过来之前就在这里了。我很小的记忆里,村里要五个人手拉手才能抱住它,我也总是很高傲地坐在香樟的顶上看乡人们去田里耕作。他们休息时搁下锄头,朝我这边望,眯着眼擦汗,雪白的毛巾很快便黑了。他们会互相地说:“德怀(我祖父的名字)家的野丫头又上树了。”然后我便故意地摇树,非要摇得整个村的人都知道我在树上才罢休,直到天黑才带着骄傲从香樟上跳下来——那是只有我才爬得上去的。
夏天的傍晚,我常常去老屋后的柿子林等待柿子熟透。但我哪里知道那是漫长的等待,是要到叶子都变黄了的时候才能有甜美的柿子呢?那时的柿子像圆圆的小石头,又硬又青,倔强地竖直地立在指头上。天天浇水却不见它长分毫,我于是恼了,怀疑是可恶的地精把柿子藏了起来,把它们换成了又臭又硬的小石子。这时我精湛的爬树技巧便得以施展了。我像猴子一样灵敏地爬上树,把“石头们”扯了精光,咬着牙恨恨地把它们摔在地上。很快地被奶奶知道了,奶奶是很生气的,抓了鸡毛掸子追了出来,拐着一双小脚,攥紧了拳头,一副要揍我的架势。我哪里能被她抓到呢?于是边高声叫唤“是地精藏了柿子的!”边闪躲着奶奶的鸡毛掸子。奶奶突然很有力气了似的,直追到河边。我猛地双手扒拉住古香樟的树皮,一吸气,提一圈裤子,“噌噌”两下爬了上去。我于是很得意了,坐在粗壮的树上,向着树下的奶奶做了鬼脸,还挑衅似地蹬了蹬腿。奶奶也恼了,喘着粗气,使劲将鸡毛掸子往香樟上猛地一摔,树上的叶子都抖索了了,我规矩了起来,不蹬腿了,往里挪了挪,使更大的力气抱着灰黑的树皮,树叶沙沙地响,想必是很同情我的境地了。奶奶叉着腰,用鸡毛掸子直指着我,喝道,“兔崽子,你下不下来?!”我哆嗦了两下,用手指扒住树皮的缝隙,挺直了腰板给自己壮胆,“就不下来!”月亮都出来了,我实在耐不住从树上滑了下来。树叶在风里响着,“沙拉拉”的声音极好听,在发呆的空儿被奶奶逮着正着,我是被奶奶拧着耳朵提着进屋的。奶奶虎着脸,我就知道该干什么了,认命地从墙角拖出一块用旧的搓衣板,规矩地摆在观音娘娘面前,我耸拉着脑袋,像从蚊子嘴中飞出一句“菩萨我错了”,便“扑通”一声跪了上去。这事也就算完了。
我也经常爱在衣服的兜里抓一把瓜子或者花生,做在香樟树上,又很认真地从另一个兜里拉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假模假样却也很认真地读了起来。风很暖和,田野那里的风和着泥土味,从树叶间的缝隙穿过,温柔地抚摩我,阳光也暖暖的,在报纸上撒下一块块金色的碎影,像画一样艺术。我虽然不知道报纸上写的是什么,但是却隐约觉得在树上念书是很诗意又享受的事情,即使我那时经常拿反了报纸。
后来离开了老家,去县城里上学了,做了真正的读书人了。我不再爬树了,却常常想念起香樟里的回音。偶尔心血来潮,但再也爬不上快乐的树顶了,只能怅惘地在树下叹息。
那些过去了的日子,像岁月的风铃,一串串地挂在那棵随我长大的古香樟上,风过处,响起快乐的歌。可是怎么了呢,香樟没有了,紫色的小铃也消失了,只剩下伤心的风在原本是香樟的葵花丛里盘旋,盘旋。
怎么了呢?
古香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