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张庄在长林公路上是臭名昭著的。常跑这条路的司机没有没受过它的宰割的,也没有不唾弃它的。它就像长在公路上的一颗毒瘤一样,你以为把它切了,它就会远离你,可要不了多久,它又虎视眈眈地来了。
王张庄是个靠路发财的村庄。以前,它在长林公路的青麦段,人们以种地为生。由于这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多,有时司机跑到王张庄时,只觉人困马乏,就进庄子的人家要碗水喝,讨口饭吃,申请袋旱烟抽。当然,司机享受完毕,会留下一些钱给被打扰的人家。这钱比种地要来得容易和可观,于张庄的人从中受到启发,有人率先在公路旁开起了小饭馆,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跟着,小卖店和旅店也应运而生。司机到了王张庄,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车,趁机歇歇脚,打打牙祭,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赶路。应该说,那时的王张庄给人的印象是亲切的、朴实的、可爱的。然而到了后来,村庄越来越多的人都想靠路发财的时候,王张庄就成了强盗了,卖果品的、洗车的、甚至算命的都出现在路两侧了。这些人招揽生意是肆无忌惮的,他们看见汽车过来了,就迎面朝路中央走去,不由你不停下来。有的司机要赶路,就提前准备好钱,途经这些人为的路障时,就天女散花似的把这钱通过驾驶室的车窗尽量地往路边扔,路中央的人就会自动散开去抢钱,司机赶紧加大油门逃之夭夭。以至在后来,一些司机宁可绕道走,也不愿意走这让人仿佛上刀山、下火海般的王张庄。
三年前,长林公路改道,甩开了青麦段,就把王张庄也一手甩开了。跑长途的司机无限欢颜,说是人算不如大算,王张庄高新公路有一百多里的路,料他们就此该罢手了吧。也的确,司机们跑了几个月的清净路。然而好景不长,在新公路的百合岭路段,王张庄的人又鬼影似地闪闪烁烁地出现了。开始时只是三、五人,在野地里搭着窝棚,见了汽车他们就冲上路面,有卖吉祥符的,有卖香烟啤酒的,还有强行要洗车的。跟着,王张庄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带着家当,渐渐地把一个村庄迁了过来。百合岭的附近,就起了形形色色的房屋。这些房屋都很简陋和狭窄,看来他们随时准备着再度搬迁。改道后的路,无论是南来还是北往,都必须经过百合岭。车流量比以往的王张庄还要大。加长的运输车是王张庄人最喜欢打主意的,因为它装载的货物多,司机怕耽搁时间长货物遭到打劫,因而对他们的要求是百依百顺的。对那些不常出现的高档汽车,他们是不敢贸然拦截的,以免会撞到枪口上。司机对王张庄的人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新闻媒体,也的确有两家报纸前来采访,披露了此事,相关部门也成立了调查组进驻百合岭,整顿了一段时日,勒令他们在十天之内搬回去。然而等调查组撤了之后,王张庄依然岿然不动地停留在百合岭,村民们在路上忙得不亦乐乎,刁难司机的花样不断翻新、层出不穷,令人胆寒。
王张庄到了百合岭,就像在野地苟合的男女,虽然有说不尽的风流,可毕竟是偷偷摸摸的。这使得他们总是有些提心吊胆、兴犹未荆他们就想,能不能名正言顺地让人承认,他们这么做也是正确的呢?他们就派人回到老的王张庄,那里多半都是空屋子,留此种地的人己经微乎其微了。他们找到老村长,拜托他进城跟上级主管部门商量商量,能不能在百合岭成立个王张庄汽车中转站,他们顺理成章地提供方方面面的服务。老村长一跺脚说:你们早早晚晚会回到老王张庄,你们是农民,农民不种地,看着禾苗没有感情,有个鸡已出息!老村长还说,你们去了百合岭,可王张庄的老师没有去,你们的孩子在那里受不到教育,将来全都是文盲,挣了再多的钱也土鳖!的确,留在老王张庄的,除了村长和老弱病残的人之外,就是两位老师了。这两位老师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张日久,女的叫王雪棋,他们均不到四十岁。王雪棋很文静,肤色白皙,身材姣好,虽然她的五官并不很出众,但是耐人寻味地受看。一个女人很受看,说明她是有味道的。而这味道是由知识滋养出来的,这点是王张庄人的共识。那些种田的男人聚在一起时会说,那个王雪棋又不是大眼睛、柳叶眉、樱桃嘴,怎么就那么惹人爱?看来是书读得多,举手投足间就透着一种浪漫气息!女人们在一起时则撇着嘴角议论说,王雪棋好看,还不是因为在城里读书的时间长,懂得笑到什么程度最妩媚,懂得看人时用什么眼神最动人,懂得衣裳的腰身紧到什么程度最摄人心魄。听她们的口气,王雪棋的美不是自然流露的,而是被知识给刻意装扮和修饰过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人们都承认王雪棋的美。在王张庄的人看来,张日久是配不上王雪棋的。他虽然也读过中师,可是看上去却委琐不堪,个子虽然高,可是整天弓着个腰,动不动就打哈欠,额头老是虚汗淋漓,不论走多远的路,总要一歇再歇,似是气数已尽的样子。而且,他很不愿意搭理人,一副心高气傲的架势。他平素喜欢写诗,经常投稿,所以他每天都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期望他的诗能被某家报刊采纳。然而他的诗作总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王张庄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王湿人,说是他要是多淋几场雨,那些诗就会发表出来了。有好事的人问过张日久,说是诗长得什么模样,让他给形容形容。张日久就说,诗是一行一行排列的文字,有的行字多,而有的行字少。
好事之徒就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家的地的垄台打得长短不一的,原来你在地上也写诗啊!张日久和王雪棋结婚多年,至今没有孩子,不知是他们不想要,还是想要而要不成。如果是要不成的话,责任又在谁?王张庄的人私下猜测,看张日久的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老村长的话,使问到老王张庄游说的人大为不安,的确,跟随着父母去百合岭的孩子,他们在那里一直没有学上。他们想一个臭教书的有什么了不起,清高个屁,给他们在百合岭搭个小屋,将他们的那点破家当一卷,每月扔给他们几吊钱,料他们就会乖乖地跟着走。于是,他们就在百合岭的新王张庄的北侧用了三天时间建了一座泥屋,凑了几样炊具,让张基顾出面把他们接来。张基础是个混球儿,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他声称王张庄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小站,他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的,赚足了钱他就会远走高飞。张基础占据着百合岭最好的路段,就是南路的入口。他设置的路障是五花八门的,有的时候挖坑作为陷阱,有的时候用木板钉上钉子去扎轮胎,还有的时候摆一个用白纸扎成的花圈,谁愿意轧花圈沾染这晦气呢!当然,有时他还捆了一头活猪放在路中央,你若是把那猪给轧死了,他得把那猪说成是金猪,让你赔比猪本身要高出三、四倍的价钱。而后,猪又会被他吃掉。别看张基础长相不济,肉头肉脑的,眼睛还没有老鼠大,可他对女人却很挑剔。王张庄的女人,他认为只有王雪棋才像个女人的样子,其他的女人他都懒得看上一眼,说她们不过是生孩子的机器。因而王张庄的女人都讨厌他,巴不得他早点赚足了钱滚蛋。推举他去接王雪棋,一则是看中了他的霸道,料张日久不敢不从;二是知道他对王雪棋情有独钟,他有兴趣做此事。因为他不只一次在百合岭醉后发牢骚,说是一天到晚看那些黑不溜秋的女人,他吃肉都不觉得香,人家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王雪棋,觉得张基础是在想念她。另外,人们也是在有意无意地给他设置一个陷阱,如果他请不来老师,就会栽面子,以后他在百合岭还怎么混?还能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扬的么?
其实王张庄并没有多少学生,不过七十多名,分五个班级。王雪棋教主课,语文和数学;张日久教副课,如音乐、图画、自然等。学生们都说,张日久教课就是对付,如他上音乐课,并不教简谱,只是拿着个小录音机,放上一首首的歌和乐曲给他们听,让他们自己去感悟。而图画课时,他常常带来一些土豆、白菜、萝卜或是野花,把它们放在讲台上,让学生去画静物。而他自己呢,通常是坐在教室的窗前,把一个黑皮笔记本放在膝上,蹙着眉头写着什么。至于他写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了。他从来不让人去看那个本子,只是有一次他闹肚子,上课时匆匆忙忙跑着上厕所,调皮的王爱徒拿过本子翻了两页,说是那上面写的是诗,他只记得这样两句:假如大地变成了天空,我就夜夜在银河畔漫步。学生们依此在背地里又为他加了一个绰号张颠倒,大地和天空岂能倒置,这难道不是一个疯子的想法么!
张日久和王雪棋的关系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秘,他们从不吵架,而且从来不一起去学校,各走各的。有时他们偶然在路上碰见,只是互相张望一眼。就是下农田干活,也是一前一后地走。人们就说,有知识的人讲究个含蓄,哪能像农民似的无所顾忌地当众打情骂俏呢。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末等张基础到老王张庄,张日久和王雪棋不请自来。他们搭了一辆运苹果的卡车,带了两个行李卷和一口木箱。车到百合岭是傍晚时分了,司机远远地就看见了前方的路障,那是司机们最讨厌的花圈。路障自然是张基础设的。司机停了车,跳下驾驶室,吆喝车上的王雪棋:哎,我说那个女的,新王张庄到了,你不是说能不让我花钱就通过路障么,你快下来给我说和去呀!王雪棋颠了一路,早己有些晕头转向了,而张日久,已经把汽车当成了个大摇篮,甜睡得仿佛一个婴儿。王雪棋在下车前用手操了丈夫一把,轻轻对他说:是百合岭了。张日久睡眼朦胧地望了妻子一眼,软着腿起来收拾行李。百合岭并没有岭,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王雪棋喜欢平原的风景,它开阔、豁亮、明朗。如果正午的阳光泻在平原上,它就会弥漫着一层雪白的亮光,你感觉那上面的阳光已经凝固成一片巨人的白纱,等着巧手的女人去裁剪它。而到了黄昏时,落日的余晖映得平原焕发着暖洋洋的粉红色光晕,不光是飞鸟和蝴蝶喜欢在平原上翻飞,人也喜欢在其中漫步,走着走着,你会有走进了西边天霞光里的感觉,误以为自己已成仙人。王雪棋下了卡车,就被眼前的平原落日所深深地震撼了。夕阳坠了一半,浩荡的草丛飞旋着橙黄的光芒,就像这草结了千千万万颗丰收了的麦穗。她沿着公路向前走,可是头却朝向西方,她的目光放在了被夕阳浸染得一派辉煌的草丛上。渐渐地,她觉得这草像海水一样涌动翻卷,而她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随波荡漾着。正在她心醉神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是你?她转过头朝前一望,见是张基础带着两个人晃荡过来了。他穿着件扎眼的大背心,那背心是白地的,上面印了一条垂头丧气的黄狗,狗的上方是三个张牙舞爪的红字:烦死啦!张基础光着脚,叼颗香烟,见了王雪棋有些不会走路了,他顺了拐,仿佛王雪棋的目光是子弹,把他的腿给生生地打瘸了。王雪棋指着花圈说:你也不怕司机忌讳,放什么做路障不好,非得弄这个吓人的东西横在这里么?张基础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嘻嘻笑着说:你是坐这辆卡车来的?为这车主来说情的?你放心,你坐的车,在我张基础这里是一路绿灯!说完,他使劲抽了几下鼻子,问王雪棋:你是不是坐着拉苹果的车来的?王雪棋心想,你的背心真是没白印着一只狗,嗅觉可真是灵敏啊,她笑着点了点头。张基础回头吆喝跟着他的人:真是没眼力价,还不把那东西给快点拿走!随从不敢怠慢,赶紧弯腰抓起花圈,匆匆走下公路,送回不远处的张基础的房子里去。王雪棋望着那两个捧着花圈的人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就像是送葬的。张基础对王雪棋说,他正要过两天去接他们的,己经在公路的北口给他们造了座泥屋,条件是让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王雪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她只是淡淡地说:有现成的屋子最好了,要是没有的话,随便找个地方凑合凑合也行。她接着问学生们在哪里上课?张基础指着正前方的一座矮屋子说:王双和家发了,他盖了大房子,这小屋于闹起来了,你们就当教室用吧。见王雪棋没有搭腔,张基础又说:你要是嫌这屋子憋屈的话,天气好的时候,就带学生去草地上课,又有阳光又有清风的,多自在,多眼亮!王雪棋望着己经逐渐暗淡下来的原野,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她在哀悼已逝的夕阳似的。
读书声果然在百合岭响起来了。就像张基础所建议的那样,王雪棋给学生上课,只要是逢了晴天,她就把不同年级的学生带到草地上。张基础亲自动手,打了一块可以悬挂的黑板,这黑板比正规教室里的要小,它四四方方的,挂在一个类似篮球架子的木架上。黑板怕不期而至的雨给淋湿了,就得随时搬动;而那个木架子则随时随地地放在草地上。开始这木架是光秃秃的,没过几天,它就被学生给装点得姹紫嫣红的。男生给它裹上密密实实的青草,女生则把它当作了新娘子,这个往上插朵红花,那个插朵黄花,再来个偏爱深色的人又为它插朵紫花,使这本架于看上去绚丽极了。当然,做这些事,在课间休息时就可完成。草地上有一望无际的青草,有随处绽放的野花。学生们也喜欢斑斓的蝴蝶和金黄色的野蜂,可惜它们不听摆布,没法将其缚在木架上。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一切都是那么明媚。这种时候,你倒觉得这种无处不在的明媚反而是暗淡的,而那漆黑的黑板却因为显眼而格外的夺目和明亮。黑板上的每一个字母和汉字,都像星星一样散发着一种神性光辉,给人带来启迪和遐想。
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对张基础说自己是看花眼了,没准把鬼当成了人。张基础这才铁青着脸让他滚远点。张基础是个有心人,尽管他骂了王双和,还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就在当夜来到公路的北口,想探个虚实。到了夜半,当载重卡车由南向北驶来时,公路上果然出现了一条月白色的影子。这影子移到路中央时就不动了。影子像一支白色的蜡烛,矗立在那里,仿佛月光会把它点燃,给夜行者照路。卡车放慢了速度,逐渐地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被打开时,张基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又来了,你要是老这么着,我赚的那点钱就拿不回家多少了。虽然他的口气是埋怨的,但还是隐含着欣喜。张基础知道这人叫朱玉龙,常年拉走私货,从不要助手,只是一个人跑夜路,非常趁钱,人称朱百万。朱百万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头发茂盛,总是油光光的,喜欢抽烟和吃肉。据说他跑长途,要备足熟肉,什么酱肘子,炸鸡翅,烤羊排,要装满满一塑料袋。他抽的烟,是又粗又黑的雪茄烟。他不喜欢那又细又白的香烟,说是男人抽它就像含着个奶嘴,没气派。朱百万下了车,张基础就看见了张日久的身影。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他。明亮的月光下,穿风衣的张日久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白鹤,他什么也没说,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而那条月白色的影子,牵着朱百万向王雪棋家的泥屋去了。张基础望着这一幕,不由浑身战栗,他觉得寒冷极了。他恨不能把这卡车放把火给烧了,要不就揪出张日久,把这混帐打得屁滚尿流的。他不明白,他们何以要这么做?是王雪棋有对不起丈夫的地方、张日久让她卖身作为报复呢;还走张日久身下的活不济、允许妻子借种生孩子呢?或者干脆就是近墨者黑,王张庄不择手段挣钱的现实震撼了他们,他们眼红了,谁不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呢!这一瞬间,张基础忽然非常仇恨钱,如果不是因为它的话,王张庄的人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王雪棋仍然可以留在老王张庄教书,张日久也仍然继续写只有他懂的诗,他张基础心目中的王雪棋,仍然是单纯的、美好的、可爱的。张基础仰头望了望月亮,觉得非常的悲凉,那每一缕月光,都像钢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甚至想如果要是能弄到长生不老药,提前给王雪棋吃上就好了,也免得她如此地糟践自己,让他这般地痛苦。只是不知道月宫里的嫦娥欢不欢迎别的女人的到来。王雪棋要是奔月了,起码他在夜晚抬头的一瞬,感受到的月光会是亲切撩人的。张基础抓了一把青草,使劲把它揉碎,揉出那清香的汁液来,然后用这汁液搓了搓脸,心境才稍稍平复下来。当朱百万从泥屋里出来,驾驶着卡车重新上路后,张基础就沿着公路向南走了。因为腿软,他走得磕磕绊绊的,仿佛是中了暗枪。他在途中又碰到一辆卡车迎面而来,他怕看见它会突然停在有月白色的影子伫立着的路面上,因此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不管王雪棋夜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白天时,她仍然是一天不拉地去给学生上课,也未见她神色疲 惫。阴雨天气时,她穿一件深蓝的长袖衫,显得她的脸愈发的白皙;而晴天时,她通常穿一件水粉色的短袖衫,恬静得看上去像水畔初开的一朵荷花。那个草丛中吊着黑板的架子,因着野花越开越繁盛,它也就愈发的花枝招展,简直就是一个新嫁娘的模样。张基础对王雪棋泰然自若的神情格外反感,他想这个女人连廉耻感都没有了,这真让他绝望。有一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张基础醒的早,索性穿衣起床,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他先是上了公路,看了看东一座西一座四舒的房屋,忽然觉得它们和坟墓没有什么区别。由于房子建的仓促,且都是对付着住的,所以它们看上去矮矮趴趴、七扭八歪的,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说它是猪圈或者牛棚更为恰当些。如果再进一步联想,这些房屋就像是生在百合岭的一片蘑菇,不过都是些被雨沤了的烂蘑菇。张基础心情灰暗地信步朝草滩走去,他很想看看王雪棋给学生上课的地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草丛中有声音传来,他抬头一望,看见王雪棋正弯着腰,垂头寻找着什么。张基础大声咳嗽了一下,王雪棋抬起头来,对着张基础笑了笑,说:昨天上课时,我上衣的纽扣掉了,今早过来找找看。张基础想说,你这骚货还用得着纽扣么,你光着身子也没有关系埃心里虽然这样恨恨地想,可嘴上说出的却是:扣子那么小,落在草里还有个找。话一出口,他就分外憎恨自己,真想扇自己两巴掌。王雪棋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在清晨的绿草中,她看上去是庄重和典雅的。她对张基础说,粉笔快用完了,能不能让过路的司机从城里再给捎来两盒?张基础想说,你比我跟司机都熟悉,要两盒粉笔还不轻而易举?可他嘴里说出的却是:除了白粉笔,还要不要彩色的?要是要的话,我就叫人一起捎了。王雪棋笑了笑,点了点头,说:也好,就要盒彩色粉笔吧。王雪棋笑得很媚气,张基础一再提醒自己那是妓女的笑容,它比垃圾沟里的气味还难闻,可他还是被那笑容打动了。他甚至想,要是此刻穿着印有吻我吧字样的背心就好了,背心会帮他表达情感的。平原渐渐地起了白雾,这雾开始时很小,只是丝丝缕缕的,后来成了气候,是汪洋一片了。绿草隐在雾中,王雪棋也隐在雾中,看上去全都是朦胧的。这时的张基础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像是在大海上飘荡,又像是在云中漫步。
他有些飘飘然,如醉如痴。以至王雪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其实他是很想问她一句话的:你白天时为什么不穿着白袍子?连绵几天的雨使得长林公路在百合岭的一段出现了塌方,有三十几辆汽车滞留在新王张庄,这令人大喜过望。司机们把车停在路上,然后去住户家喝酒、聊天、打牌,这意外的耽搁非但没使他们恼火,反而使他们很开心。仿佛他们是一个个厌倦了上学的孩子,终于有一天成功地逃了学一样感觉轻松。张基础接待了四个司机,他们个个神色愉悦,说是最好这路面不要很快就被抢修好,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两天。张基础就说,路要是不通,不是耽误了你们的生意么?司机们都说,这些年只顾着挣钱了,有时累得恨不能路上出点事,一了百了,不用再操心钱的事了。张基础就讥讽他们说:别唱高调了,要是现在悬赏十万块钱,让你们光着脚、扛着一具死尸走五十里的夜路,我敢保证你们四个人会打破脑袋争这个活的!四个司机面面相觑地看了半晌,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说:敢情!酒足饭饱后,天已经黑了,四个司机打着伞上了公路,分别仔细察看了一番自己车上所装载的货物,确认它们一样不少后,这才放心地返回张基础的屋子,打算躺倒睡了。雨下得越来越大,雨珠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分外激越。正当他们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时候,门突然被人给打开了,一个洪亮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他妈的张基础,点灯点灯!我朱百万来了,怎么着,是不是嫌我穷,连个亮也不给我?其实张基础并不在屋里,他到王双和家去了,他家住着的司机带着个怪客,据说是狐仙附体,会给人看病,能看出前生往事,还能预知未来。司机们一听是朱百万来了,纷纷从炕上坐了起来,跑这条线的司机,都喜欢和朱百万聊天,他特别会讲黄色笑话。朱爷啊,在王张庄你还要亮儿做什么?有亮儿你还好意思讲笑话了么。这是于彪绵软的声音,朱百万一听就听出来了,他更加大声地说:如你个于彪,也把你给困在这地方了,老天爷可真是长眼睛!上回你听了笑话,还说听得过瘾,要请我喝两盅,可是我回头一看,你小子他妈的一掉腚就没影了,今天可是让我给逮着了,说吧,怎么惩罚你这光许愿不还愿的家伙?于彪在黑暗中嘿嘿笑着说:你可别说,老大爷还真是体谅我,让我在王张庄遇见你,又没有大酒店又没有歌舞厅的,有钱也花不出去!其他三位司机听了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睡意全消,支棱起耳朵,单等朱百万说黄段子解闷。朱百万发了一通牢骚,摸黑吃了块随身带着的肉,然后绘声绘色地说了一个聋子嫖娼的笑话,听得司机们舒服极了,他们快乐地笑着,说是路面塌方可真是好,能在王张庄提前把年给过了。还说要是雨一直地下下去,他们哥几个就在王张庄编一本黄色笑话的小册子,等雨一停,他们把这小册子弄到个小印刷厂印它个十万八万册的,保证全能卖出去,暴赚一笔!正说到兴头上,门又被人给推开了,这回是张基础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说是这可真是末世了,什么狐仙鬼怪都出来了。就说那个狐仙,他可真是吓人,给人看病时不停地喝酒,一缸接着一缸地灌,也不见他醉。你明明穿着衣服,可他却能说出你身上哪个部位长着青迹或是红迹,哪个地方又长着痦子,***的灵啊!朱百万说:这狐仙给你算得好不好,没说你啥时候娶媳妇?张基础一听是朱百万的声音,就想起那天夜晚的经历,想起飘荡在公路上的月白色的影子,就有些怏怏不快。他语气低沉地说:这狐仙一说我的屁股沟里长了块红迹,我就吓了一跳,立马扔了俩钱给他,赶紧回来了。我可不想让他把我的将来都给预知出来,那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奔头!
朱百万和大家又闲聊了一会,然后说是他睡不着,要出去转转。于彪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有个白影子的路障让你睡不着觉啊?你到南口去转转吧,转回来肯定你就累得能睡了,不过小心你的钱袋,别都折腾空了,回家不好交代!朱百万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嗨,我是想出去看看我的货,王张庄的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全都是一群饿急了的狼!再说了,这里排了一溜的车,人家才不会出来明晃晃地当路障呢!
张基础一开始还忍耐着,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寻声扑向朱百万,和他厮打起来。朱百万有些发懵,他一边抵挡张基础,一边说:你今天抽的什么疯啊,我不在你这住还不行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炕上的几位司机以为他们是闲极无聊闹着玩,免不了又是一通大笑。
长林公路通了,雨也停了。汽车一辆跟着一辆地上路了。太阳在乌云背后干了几天的坏事,复出时就带着某种忏悔的情态,有些羞涩,有些纯美,又有些毛手毛脚的,生怕自己哪个角落没有照耀到。王雪棋又可以到平原的草滩上给学生上课了。只是夜半时分,在公路的南口,月白色的影子又出来徘徊了,这点新王张庄的人越来越清楚了,不过大家都善意地把它说成是鬼影。张基础每每在子夜时看到停在南口的汽车,就会有恶心的感觉。有一天,张基础说是要进城买个小录音机,就搭车离开了百合岭。他到了平岚,找到了于彪,说是这一段他闷得慌,想和他跑趟长途,于彪一口答应了。张基础开车的技术不错,他在平岚的一家酒馆把于彪罐得酩酊大醉,然后在黑夜中上路了。张基础驾车的时候,于彪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呼呼大睡着。张基础如愿以偿地在子夜时分到达百合岭,这时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多么渴望南口不要出现月白色的影子啊,可是她还是令人绝望地出现了!白炽的车灯将那个影子映得格外明亮,她就伫立在路中央,就像垂向人间的一缕凝固了的月光!张基础加大油门,横冲直撞地在瞬间冲了过去!
天将明时,张基础把车开到一条河流的浅水中,这时于彪醒来了。他见眼前一片水色,就问来河边做什么?张基础惨淡一笑,说:天快亮了,让你洗把脸精神精神,我开了一宿,该轮到你了。说完,张基础跳下车,他的双脚浸在水中,只觉冰凉刺骨的。不知是不是在河里走过的缘故,张基础没有在汽车轮胎上发现血迹,他想没准儿昨夜撞去的真的是一个鬼。河畔的空气格外湿润清爽,张基础刚刚捧起一把河水,打算喝上几口,忽然听到河面有哗哗的声音传来。起身一望,见于彪正坐在驾驶室里往出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