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孤独--萧瀚(转载)2700字

2024-11-02下载文档一键复制全文
  人生而痛苦,但无往不在快乐之中。  
  人生而快乐,但无往不在痛苦之中。  
  这两句话,意思完全对立,但两句话都是对的。  
  《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通常,如果我们仅仅将“色”解释为物质性相的世界,恐怕不符合佛教大乘空宗的妙理。在大乘佛教的经典意义上,快乐也好,痛苦也罢,都是“本来无一物”的空。大乘佛教华严宗提出的“一真法界”,泯灭了一切痛苦与快乐,那是一个庄严光明的佛土。  
  然而,人生要修炼到佛陀、菩萨的境界,毕竟难,快乐与痛苦于普遍的人生依然是重要的,空它们不得。  
  钱钟书先生说快乐的“快”字,“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似乎快乐是短暂的。相对的,痛苦仿佛才是永恒的。然而,在阴阳五行的哲学体系下,快乐与痛苦分属阴阳。没有快乐,无从体验痛苦;没有痛苦,也无从体验快乐,快乐与痛苦应当是均衡的。  
  爱因斯坦戏解相对论说,夏日坐在火炉旁,你会觉得度日如年,要是把炉子换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时间就过得飞快。如果阴阳是均衡的,而人对快乐与痛苦的感受却有莫大差距,似乎痛苦多于快乐才是人生主流,我想那是因为人欲的不均衡。我们常感到人生的快乐何其短暂,只是因为对人生的欲求何其旺盛。古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是欲求的退却,当欲求退却之后,一种旷达带来的轻松就填补了原本被欲望占据的空间。  
  有调查表明,印度人对人生的满意度居世界之首。这不奇怪,因为印度教、佛教都不鼓励人的欲望。人的痛苦离不开欲望。谋生艰难人会痛苦,谋事不遂人会痛苦,这缘于物欲;亲情友情爱情受挫,人会痛苦,这缘于心欲。如果一定要分轻重,心欲之苦重于物欲之苦,心欲之苦和物欲之苦的解决方式自然不同,解决心欲之苦难于解决物欲之苦,物欲之苦心能解,心欲之苦唯心可解,难度就在这里,因为这仿佛陷入循环的陷阱。  
  近来我见到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的快乐大大地感染了我,甚至震撼了我。他的快乐无碍、自然——自然得如明月凌空。  
  这位朋友以前的生活,以世俗眼光看并不顺,那时他虽然天真善良,但似乎还有过多的尘世欲求,只是本性的快乐使他抵御了痛苦,至少我是这么看的。然而现在的他,却早已从那种征服痛苦的劳乏中摆脱,克服痛苦的能力已经逐渐变成了他的本能,痛苦似乎已经无需去征服,因为快乐吞没了一切,仿如中午太阳的光芒耀眼得无法睇见当空的星光。  
  蒙田说:“我是属于最少忧伤的人。尽管人们对这种情感推崇备至,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也不欣赏。”蒙田推崇备至的是理性,所谓“用理性将感情约束”。从人生境界来看,遇事大喜大悲都不能算是高境界,因为少了从容不迫。但是理性的约束似乎掩盖了真情的流露,这境界也未必就高到哪里去。  
  我更相信那种摆脱了理性控制形相的快乐,快乐不是不忧伤,而是快乐本身,这样的快乐已经变成人生的常态,它能够消融却不是战胜一切痛苦。确实,这样的人生境界是需要修炼的,不可能凭空而来。它也许要从理性控制忧伤开始,在最初的状态中也着相,甚至可能不那么自然。但理性的控制只能是最初的低级法门,在经历这一重修炼之后,更多的修习似乎应该是从心中散发快乐,无时无刻地散发出快乐,以致于最后完全形成快乐的习惯,唯有如此才能最终消融忧伤和痛苦。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生活中有那么多不快乐,快乐从何而来?  
  这不是问题,因为快乐之源常常被我们遗忘,被我们视而不见,倘若每一天、每一分钟,我们都能从生活中发现那些美好抑或善良的人与事,被他们吸引,被他们感动,我们的快乐就会源源不断,美好是快乐之源。  
  人生虽然常被视为痛苦,但却能过到自然死亡,一般而言,那是拜人类奇特的记忆和希望所赐。记忆的选择性使我们怀念童年,怀念过去,过去被我们美化,虽然明知是虚幻的,但没有这些虚幻的美好,人生无法顺利走完。如果心中没有了希望,人生也不能顺利走完。这些美丽而虚幻的过去以及未来,就成为我们战胜现实不如意的心灵救剂,心理学家都说童年不幸福的人容易自杀,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心灵的救剂。  
  快乐最重要的条件依然是少欲、知足、自足,当我们看到一件喜欢而限于条件无法获得的东西,如果仅仅欣赏它的美就能满足,我们就会快乐。如果转念一想,要是属于我就好了,念头轻,痛苦也就轻,甚至只有一点遗憾,如果念头重,自然就会痛苦。  
  普通的人生若要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需要培养兴趣,这是一种与谋生无关的兴趣,它使人生有所寄托,例如书画、围棋、钓鱼、养花之类。相传大书法家米芾每见到精美书画,便寻死觅活,认为那么好的东西不属于自己活着没意思。这样的痛苦似乎是可爱的,并且未必真伤人,但是我相信他若能热爱书画而不是非得其后快或许会更幸福。因为快乐源于心灵的安宁,而不是焦虑。  
  然而,无论是怀旧还是培养兴趣或者寄托于未来,以它们创造快乐,依然只是通常的人生。  
  真正高质量的人生,需要人自身珍惜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快乐。仅仅童年的快乐回忆,或者对未来的憧憬,并不能对付一切,所以不注重积累快乐的人,烦恼和痛苦就会纠缠着他们。即使人生有那么多不如意,那么多的?轲,只要我们不断地从生活中珍惜所有真实而微小的快乐,把平时忽视掉的那些快乐积攒起来,人就会成为快乐的富翁,就会让那些?轲与痛苦降到最低点。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借“金蔷薇”(应该是“金玫瑰”)的故事谈创作理论,他说: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我们,文学工作者,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这些无数的细沙,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熔成合金,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长诗。”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比喻适用于艺术家,我想也可以用来比喻积累快乐的过程。他在故事的最后说:  
  “但是,恰如这个老清洁工的金蔷薇是为了预祝苏珊娜幸福而作的一样,我们的作品是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倘若艺术家的目的如上述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言,那么不是艺术家的人,快乐即使是为己,它也能感染别人,不也就有了类似帕氏说的这种结果了吗?古诗十九首里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拉季谢夫说:“我的心灵因为人类的苦难而挫痛”,倘若我们自身的快乐,不能修炼到像太阳那样,具有广袤辽远的辐射力,又如何能够担当以致消融这些大忧大痛?  
  加缪说:“应该相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如果承认加缪的判断,我想修炼快乐的能力不是一件难事——既然西西弗斯都是幸福的,更何况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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