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家朋友何迷恋字画古董收藏。他的画室里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宝物。清末杨建屏九尺见方的荷花四条屏;清光绪陈文锦的团扇山水画;清道光年间李吉寿的梅花图;还有唐朝的带釉陶碗;清代的青花瓷瓶;宋代的龙泉窑青瓷碎片;民国的油灯……真是美不胜收,每每看得我心慌意乱。这些艺术品汇集到一起,变成了大染缸,人掉进去,必会万彻不复,中艺术的毒。 一日,何说他舅舅家有一个好碗,让我去看看。
何的舅舅在乡下。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下车,再步行十数里。绵延不绝的田间小路没有尽头,一路鸟语花香,风景宜人。而我的脚已酸到不听使唤,但一想到有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碗在等着我,腿脚于是又生了风。
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迂回百折,行到水穷处,山回转,蓦然出现一座农家小院落。小院粉墙黛瓦,绿树掩映,鲜花争艳,鸡犬唱和。院墙下堆满了柴禾,挂着串串金黄的玉米和鲜红欲滴的辣椒。好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通常,宝物总在这样的地方静静地呆上数百年。任尘满面,鬓如霜。总有一个神秘的时刻,让一个有缘的人重新为它拂去尘埃,为它惊叹和歌唱。
何的舅舅用他老迈如枯枝的手从阴暗的橱柜里取出一只青花瓷碗。我小心接过来,细细端详。碗口约十余厘米,浑厚,圆润,饱满。从外面看,鼓鼓的如美人的脸蛋,肉乎乎的撑着要笑出声来。碗外繁密地缀满青花牡丹纹样,枝枝牵连,叶叶相系,不绝如缕。居中,沿碗共三朵云头一样的牡丹,雍容方正地吐着蕊。花淡而叶深,那青花色浓淡层次分明,牡丹线条粗放,花形壮阔,内层花瓣分向两边。分明就是清康熙年间的“双犄牡丹”!
我心跳加速,血脉贲张。这样一个厚实的湮远年代的古碗拿在手里,尤如捧着一大段沉甸甸的历史。耳畔有康熙民窑开窑的呐喊声阵阵传来,还有烧坏的瓷器被窑工愤然摔碎的尖利的声音。而手中的它,在烈火、眼泪与汗水的洗炼中脱颖而出。婷婷玉立,细纹腻理,温润如玉,楚楚动人。花朵一样绽放,青花艳色一吐,就是数百年。
交出了该交的钱,它成了我的.
它成了我书橱里的供品。总于夜深人静之时,小心取出,细细品赏,一边啧啧赞叹,一边感叹缘之一字是多么神奇。数百年前的民间奇葩竟和我结了缘。
什么事情的发生总有它的由头,有时来得莫名其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是我多事,一夜,于灯下看得痴了,发现碗底有一小块铜钱大的泥污,已结成痂。只好拿到水池边冲洗。在水中它真如凝脂,水滑透凉,尤显其如玉质地,青花艳得如一汪水波。
可是我感觉到它在滑落,其实,在此之前我已有预感。它缓慢从我手中滑落,无声无息,义无反顾,冷若冰霜,果断而绝情。那一瞬,我是想抓住它的。可是我的手指无力,抓不住这一突来或说是有预谋的变故。有什么从我虚弱的手指间轻轻流走,它如一朵落枝的花,悄然坠地,急切扑向地面。
冥冥中有神在呼唤,缘来缘去,如此短暂,不留余地。
青花瓷碗立即碎裂,瓷片四散开来,飞花溅玉,惊心动魄,却又安祥如入眠。它微笑着,碎了。
默默扫去碎瓷片。一时内心一派清明——缘尽当如此。当你和我擦身而过,曾经沧海桑田皆成过往。碎了,却不是消失。所有的经历都有记忆。碎了,一旦记起,仍会思君暮与朝。
本来,太美的东西总是让人绝望,不适宜在世间久留。比如青花瓷碗,比如翡翠,比如爱情,比如青春,比如隔岸的烟花……
我爱怜地小心翼翼地捧着我手中的爱情,一如我刚刚打碎的那个青花瓷碗。时光在指缝间不可遏止地滑落,青春和美一点点流失,而我的手指是如此无力,我的手抓不住那些流动的东西。可是,我的爱人,我不想放手,哪怕到最后我打开手心,竟然空无一物……我舍不得放手。不能因为它不能永远我就不抓住,哪怕它最终会碎,会逝去。我愿记得你的气息,你的爱怜,你的音容笑貌,你的内心锦绣,你的旷世风华。绝不放手,直到它从我冰冷的指尖缓缓滑落……
我听到了青花古碗那一声哀怨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