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江南,是在一本童年的画册里。阳春三月的江南,正值草长莺飞的时节,有自在飞花轻似梦,也有无边丝雨细如愁。自打那时,江南——这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词便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多少次梦回江南,梦回浣纱溪畔那片美丽与哀愁,梦回青石雨巷中那缕紫色的芬芳。在韦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浅唱里心驰神往,在杜牧“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的低吟中不胜低回,梦醒时分,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于是,在千百次刻骨铭心的怀想后,我终于背上行囊,踏上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一走进江南,我便醉了。仿佛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这片土地,没了岁月,不计流年。
脚下是油油的青石板小路,踩在松松软软的青苔上,仿佛漫步云端;耳畔是吴侬软语的呢喃,古朴的渔歌伴着欸乃的橹声荡漾出秦淮河的万顷柔波;远望是夕阳下的一缕远山,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中深深浅浅,似闺中女儿精心描画的眉,那萦绕山间的一缕云霞,是女子眉间轻描淡写的几分闲愁……徜徉在姑苏小镇的粉墙黛瓦间,看岁月在水井和雕栏上刻下的斑驳痕迹。那庭院门前阅尽沧桑的石狮子呵,你可否告诉我,是否每个紧锁的“庭院深深深几许”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难怪连万水千山走遍的三毛一来到江南便哭了,像是见到了亲切的老祖母,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歇心灵的地方。
江南里的写意人生,不似骏马西风塞北那般浓墨重彩,没有黄沙漫漫,驼铃声声。她灵动在一张张工笔中,飘逸在一幅幅水墨里。只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千般风采、万种风情。走过白娘子撑起油纸伞苦苦等候的断桥,游览西施与范公轻荡棹舟的西湖,寻访名噪一时却无奈红颜薄命的苏小小墓,走进周庄,走进陈逸夫笔下故乡的回忆。本该心满意足了吧,可我心底却生起一股莫名的怅惘。这,便是江南的全部了吗?这样的江南,未免太柔了,也太温润了,像一汪美丽而深邃的潭,荡不起一丝波澜,荡不出一点涟漪。在江南柔为美、媚为宗的骨子里,何时能注入一丝厚重的底蕴,一缕粗犷的雄风?
于是,我听到了林升“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触,听到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慨叹。昔日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只余而今的楼台深锁,帘幕低垂,二十四桥边那一轮明月,不仅照亮着江南的自古繁华一梦,更折射着王朝的更迭兴衰。雨,依旧飘扬;风,继续吟怀。那雨下在隋朝的大运河上,下在隋炀帝几欲亵玩而竟先凋谢的琼花上;那风,夹杂着蒙古十万金戈铁马青铜般的气息,夹杂着人民流离失所,痛不欲生的哭天抢地……一个王朝的繁盛总伴着另一个朝代的凋亡,政治家们喜欢这样,但人民遭受的苦难,又有谁去抚慰?
这也许是江南隐藏于温婉背后鲜为人知的一面吧。其实江南早已不仅仅是一幅风景,充满诗情画意。她已经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是现代都市人精神上的桃花源、灵魂中的朝圣地,是生命的基因、心灵的酵母。当厌倦了都市的繁弦急管、灯红酒绿,厌倦了违心的生活,人们终究渴望的,不过是回到一种纯真洒脱、昂扬恣肆的生活姿态。而江南,滤去她些许的瑕疵,沉淀下浮尘和杂质,剩下的也许是最具有这种朴素质地的原始状态。
这便是我所熟知并喜爱的江南。不需浮华的雕饰,无须过多的言语,江南,正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早已安然地睡在了心里。离去时是一个深夜,江南如同一位安详的老者,睿智稳重,气宇非凡,枕着几千年的历史,安然入梦。回望眼,凝眸处,明月不语,流水无声,仍是那静若处子的姿态。火车隆隆地载我驶向远方,最后不舍地回望一眼,江南在夜幕下散射出柔和的光辉,倾国倾城。